第五节 贞烈秦氏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回到熊戎地后,我下达命令,派遣一支精锐部众五百人屯驻在被起名为“猛禽谷”的所在,并晓示诸醴阳等地住民:凡出资五十万钱者,可享受谷中赏玩一日并浴温泉的好事,然每次仅于十人,且需自带干粮,以免破坏谷中植被与生态。
巡察完醴阳西面水系及造林情况后,有飞骑来报说,督军中郎将羌中侯李宣率镇军将军司马恭、护军将军冯延、武威将军霍统等出十里来迎。
我欢喜道:“司马恭来了?好极了,许久未见了呢,快快传来。”
两彪精壮的骑兵扬旗列队,六十名执戟士戴豹尾翎,着红披肩,迎风肃立。阵前中央,司马恭、冯延等人慌忙下马跪倒,微收下颌,目光整齐地落在地上。
“末将等参见主公!”
我听得他们的声音中或有哽咽,心中不由一紧。跳下马来,前行几步一一搀起,先**了拍司马恭的膀子,想说些话,偏偏望着他又不知如何说起。
“承业,你受累了。”半晌,我感慨道。
司马恭眼泪唰地淌了下来,抱拳跪拜,“末将,有过!某未能保护兄弟,以至主公折损大将,实在……罪不容恕……”话声渐为低泣打断。
众人闻言无不感伤,冯延等更默默抹泪,我叹息一声,道:“此次讨伐羌贼,不料伤我勇士,丧我肱股,以致未能遽定,这都该怪我才是,司马兄弟又何罪之有啊!”
司马恭看得出是明显地消瘦了,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转,泣不成声。冯延忽地拜倒,哭道:“请主公准属下为许将军守孝!”
我先好生抚慰了司马恭几句,这才转过来道:“冯延,我知道许翼将军对你有过大恩,形同师长,我准你为他披孝十天,十天之后,你便须预备着出兵了。”
冯延身体猛震,一股冀战的渴望裸地流露出来,哑声叩首,慢慢地道:“是,属下遵命!”
此时,李宣神形憔悴地走过来,先自微微屈身道:“妾见过将军。”
我轻轻摆手,心知她肯定是陪司马恭吃了不少苦,暗暗叹过,勉强道:“军师你也回来啦,近来身体可好,我看你脸色苍白,必是操劳所致,可要注意休息啊。”
李宣微一怔,裣衽道:“是,谢将军关心。”
小清与众女都下得马来,蔡琰向与李宣极好,忍不住上前轻轻道:“少君,瞧你都成这样了!最近不妨少做些事,带妙儿一起来府里走动走动罢。”
李宣与其执手,淡淡一笑道:“琰妹多虑,妾并非忙于军情事务,唉,只是夫君他……”
两人压低了声音,走到一边讲悄悄话去了,不大会儿,孔露、杨丝、小清也加入了进去。我在旁与诸将军话毕,见状便会意地尽邀群下行宴。
众人毕集,已过申时。此日我命诸将招家小尽赴会宴,儿女亦不避之,故此平日静寂肃穆的大将军府衙厅中,此时也可称得上济济一堂。诸子侄中,年最长者要算内曹尚书徐邶的女儿徐连,二十二岁,她的夫家是长水校尉宗稠;其次是王据子王建,年十七,官拜刺曹律令属司马。
冯延、司马恭应命返归,两人使命却并未中止,步兵校尉王巍督率重甲步兵营万五千人与司马恭完成交接,暂守布尔罕达山口,并督民工两万继续修筑军事堡垒。而南山方面,则由冯延副将徐俭代是职,徐俭曾是当年杨速手下参加渝麋防守战幸存的三十七名亲卫之一,在与羌人交战中,更力斩白马羌长矛队副统领悠南,故而积功累迁。
当小孩子吵闹着要吃的时候,府外磬声鸣响,夫人们赶忙各自抱起孩子,连杨丝都急急找到正在调皮的颜路,嗔怪地打了下他的小,抱回座上,一时厅中竟安静下来。
随着鼓乐声起,厅外缓缓步进两人,是秦夫人和许翼的幼子许邵!她们身披重孝,额系白麻,神情木然地走进中堂。秦夫人似对一切都未曾看见,呆呆立了会儿,这才拉住许邵一起跪拜行礼。
“妾未亡人秦氏,参见主公!”
众人怜悯和哀伤的目光,久久地留连在这一对母子身上。我沉默地看着他们很久,这才悄然离榻,走下堂去先搀起许邵。这个年已六岁的孩子,睁大了幼稚却又很沉重的眼睛,仰望着我,似乎在问我他的父亲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一时厅中静可落针,只听得到泪水和榻席撞击粉碎的声音。我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揽在怀里,任凭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倾泻着,我却半分没有收起的意思。
我的行动使得厅中诸女,包括与许翼家十分要好的诸夫人们的泪水立刻抑制不住,堂内哽声渐起。
许邵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终于也情不自禁地投进我怀里,大哭起来,“娘说,娘说爹战死了,是被羌人坏蛋害死的!小邵要报仇,要杀羌人为我爹报仇!”
“小邵!”秦夫人啜泣着喝止他。
我抚着他的头发,强自抑住眼泪,半晌方轻轻喘息了几口气,猛抽了抽鼻子,沉沉道:“你爹的仇,我一定会报!不过报仇是有限度的,羌人也不全是坏人,我们也没有办法都杀掉他们,知道吗?”
许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我重新走到秦氏面前,将她搀起,执意地将她拉到主榻上座下。秦氏拒绝不得,又不知我何意,只得从权,叹息着坐了。
忽地,我走下堂中,正冠肃容,向着她大礼跪倒,连叩三记响头!
秦氏再无法不为之动容,惊战莫名地惶然起身,“主,主公!”
厅中一片惊呼,我以手势止住众人,坚定地道:“秦夫人,请务必受此一拜!我要感谢你,支持了许翼参军作战,才使我得到这么一个好部下。没有你给予他的关心和支持,就没有他如此高超的素养与尊崇的地位,没有你无微不至的爱,就没有他如此高尚的品德与崇高的情操!我要感谢你,这么多年下来,许翼征战四夷,扩城荒蛮,整军排阵,当锋首进,冲突厮杀,正是因为有你,他才从没有怨言与歧望,正是有你,他才能家庭和睦,没后顾之忧,他才会全心奉献,以生命谱响壮志灿烂的曲目!他是英雄,你更是英雄!我感谢你,英雄的夫人,没有你的付出和心血,是不可能铸就出如此丰满、如此英伟、如此博爱、如此崇高的一个人的!”
厅中诸人尽皆呆住,连小孩子都感受到父母的心情,默然无言。秦夫人早已哭倒在地,喃喃道:“别再说了,主公,别再说了……”
我缓缓起身,搀起她沉声道:“许翼没有牺牲,他永远活在你的心里,活在我的心里,活在大家的心里!”
秦夫人诧异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她几次重重地咬住下唇,忽地颤抖地冲下堂去,拉起儿子一起跪下。
“主公,先夫虽逝,然他在世亦常常提起主公的大恩大德,自洛阳变故后,许家只剩下小邵这么一个孩子,望主公看在许翼多年护从有功的份上,请不吝照拂他!妾要随他去了……”
我尚未听懂,变故突起,秦氏忽地从怀中抽出一把剪刀,咬牙往自己心口扎去!
众人惊呼起来,而小清迅速扑去,制住她的手腕,然而那剪刀亦扎进寸许之深,血流如注。许邵惊得哭叫起来,连呼娘亲。
“来人,快传军医!”冯延大叫道,作势冲上,而司马恭却急急拉住他,道:“冯将军勿燥,清夫人正在救治!”
我迅速冲上,帮忙止血,小清扶住昏厥过去的秦氏身体,往偏厢抱去,一面道:“快,多多准备伤药!”
抢救便在这种纷乱的气氛下展开。秦氏毕竟力小,女子脂肪又厚些,故而没有戳及心脏,否则早已毙命,待医官拿来了伤药后,小清多作消毒,又尽力敷治,很快稳定了情况。
我眼看眼辰将近戌亥之交,不禁暗感无奈,吩咐将食物端上任由取食。小孩子们早饿得慌了,若不是有玩的打发早已哭闹起来,此时见了美食都嬉笑起来。而大人们都无暇旁顾他们,一个个脸色沉重地站在偏厢门外,等待结果。
“看起来秦夫人早欲与许翼同生共死,只是挂念着小邵,故不忍发,如今与将军语后再无牵挂,死志突萌,故有此变。”李宣静静地在旁道。
我望了她一眼,叹息起来,“是否我对她讲的那些话,太重了呢?我恐怕是间接的杀人凶手罢!”
李宣眼中露出悲悯之色,道:“秦夫人讲得很清楚了,小邵一脉单传,为使许家有后,将军也不该命他赴许翼后尘为军帅、赴战阵。”
我眼中渐湿,挥拳砸墙,振颤有声,“许翼的事上,我已铸成大错,又怎会殃及后人?否则我还怎么立身于世呢!我不能让她死,绝不能让她死,她还年轻,还有孩子,为什么不好好地生活下去呢?”
李宣眼眶一红,道:“恐怕是她因与许翼的感情罢,若我是她,亦甘如此!”
“宣夫人……”声音一哽,我无言以对。
稍顷,婢女来报说秦氏已救转过来,众将如释重负地长吁起来。我苦笑道:“各位且散了罢,莫要在此等候,她的伤不是一两天就能好的。”
李宣也自劝说了几句,众人这才怀着复杂的心情,慢慢散去。而司马恭、冯延与许翼平常故交好友等数人,仍不肯轻离。
当年,司马恭队中的虎豹骑从属二十人,如今只余得王据、宋威、童猛、滕邝、杜晃和霍统等几个,而童猛、滕邝率兵在外,故仅五人在此,想想也叫人伤心。
小清从厢房走出来时,已近子时。与参援救的将军府几位医丞,无不汗流浃背,看得出都是在尽心尽力地做事。
小清在奴婢跪呈的铜盆里净了净染血的双手,若无其事地道:“伤口在胸腔离心脏不到一厘米,还好抢救及时,出血也被止住。近期可望恢复。”
我长吁了口气,“总算命是回来了,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许翼啊!来人,给我昼夜看护秦夫人,若她再有些个闪失,我拿尔等是问!”
十余名奴婢跪下领命,在府中管事的分派下,各自工作。我忽地朝李宣问道:“许将军的遗物清点过没有。”
李宣自知我意,微微喟叹道:“许翼极是忠勇,自请将家小从格累迁居醴阳,死后家中惟有粝米数石,薄田十五亩,佃户两人,家无余财。私兵步三百、骑五十,在主丧后已为秦夫人各自遣归还营中。”
我心下大痛,鼻头一酸,眼眶顿又红了,哽咽道:“许翼为我殚精竭虑、毕生辛劳,我颜鹰如何能让此忠义之士死有负累乎?传将军府令,在醴阳起许翼像,追拜镇西将军,赠三品印绶。将醴阳西面河流起名为许水,特准格累城起祠一座以记其功!”
早有主薄将命令飞快记录下来,众将皆觉震动。我顿了一顿,哀哀道:“许将军戎马一生,却未尝有循私情,得享私利,想他如此功臣,岁禄也在百万之上,家庭却如此乏苦!有道是安贫守志者昌,我不能抹杀其功,更不能不对贤良之后有所交待。传令,筑修别邸于将军府旁,以前许翼私兵为府兵。擢拜秦夫人守内曹侍郎,秩四百石,掌将军府亲兵粮秣资金一应调派用度之事!”
众将闻言,皆是大赞我英明了一番,而杜晃,亦夹杂其间,出言捧褒。
杜乃内曹丞,向守优差,故凡有增加人手之令,他通常是反对的,然而此次却并无半句废话,令我为之诧异。后乃想起此人大大地好色,我将秦氏调派到内曹,岂不正应和了他“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种种邪念?心中不由得稍感担忧。
杜晃见我盯着他看,以为他事,赞道:“主公用心良苦,爱才如命,我等孰不愿戮力死效乎?但愿主公此回熊戎,能向羌狄小寇施以军威,震以酷刑,尤其不能饶过麻奴那厮,好为许翼将军报仇血恨!”
霍统道:“末将请主公遣为先锋,誓破羌兵!”
我心中放下一番计较,摆摆手道:“此事我早有安排,尔等不必多言了。军师,妫校尉是否已向汝进言过伐羌计策?”
李宣颔首道:“妫式之计的确不错,然而却将羌人想得太过简单了些,妾以为……”
我挥手止住她的谏议,暗暗施以眼色,李宣会意地嗯了一声,明白我想要单独与论,便转过身道:“天色不早,主公也要早点休息,各位请退了罢!”
冯延忽地大步上前,翻身跪倒,道:“求主公准予末将在此守夜!”
我见他坚持的样子,又想到平素里他总是记挂着许翼予之恩德,不禁心中一软,允诺了他的恳求。
稍顷众人散去,司马恭以眼色示意,而李宣不动,也似猜到什么,只得疑惑地称辞。小清在旁淡淡笑道:“宣夫人还有事,你莫要担心,待会儿我亲自送她回府。”
司马恭长身揖道:“怎敢劳动主驾,末将告退!”
我亦暗暗好笑,吩咐撤去杯盘,上些精致点心给李宣,这么晚还没吃东西,想必早饿得慌了,杨丝她们也几次派人探视,到如今见我们终于进食,这才放下心来。
李宣草草地取用了些点心,喝了几口羹,以手巾含蓄地拭了嘴,这才道:“将军对妫式之见以为何如?”
我仍自狼吞虎咽,猛嚼着大块糕点,又复饮了一口热酒咽下去,方含糊不清地道:“羌人不是我们的对手,当日没有想到他们竟会结伙来犯,故而才被算计,如今我与军师都在,熊戎、西海两地精兵十万整装待命,看起来他们想不被歼灭,只有投降一途。”
李宣看着我的样子,丝毫没有嗔怪的表情。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当初贞烈教化的“马氏”了,当然其中司马恭的功劳更大,记得小清还曾语带嫉妒地提起这两人在大湖旁相偎着览景的旖旎事情。在与我共事的短短几年中,李宣迅速地将自己定位在亦友亦师的位置上,她从来也不称呼我“主公”,而是叫“将军”。当然,这一方面也是我坚持的,另一方面,她称呼什么都是她的自由,我哪有余力反对?
李宣微微蹙眉道:“妫式光看到了羌人的软弱之处,往常只要汉兵大举进攻,他们必会心生畏惧,输仗后多半要降。而今却无复段炯故事,将军试想,朝廷中孰有将军这样武功赫赫者?不但全领西海,断了羌人命脉,还总据其地,令之无法放牧,这已非弯弓互争,而是侵略大事,羌人怎能不拼死来搏?神海族自南山战败,在羌种中早没了位置,而欣格竟能组建二十万军,以平山填海之势来战,且在诸羌饥馑之时,依此可见其决心。”
我若有所思地道:“说得对啊,当初我将神海族几乎消灭殆尽,便因此放松了警惕,却不料西海并非神海族之西海,而是羌人之西海,我划地自治,却不知已触到了他们的痛处!此错在我啊!”
想到许翼的死,忍不住仰天长叹。李宣黯然道:“将军不必自责,初定西海、熊戎,妾也曾喜不自禁,而后两都变乱,狼烟四起,妾更有些居安避害之想。如今忆起,妾与主公都疏忽大意了,以致于振旅讨董,竟不知防备羌人,其败有因啊!”
小清在旁听得有些不安,道:“其实怪就要怪他,谁叫他为图自己省事,非要把宣姐带去征战,光靠着司马恭他们几个,自然不是欣格那老贼的对手!”
小清出言无忌,李宣却是面露苦笑,看样子是无法解释,故而懊恼。我晒然摇头,良久方道:“宣夫人,你适才说起在妫式之计上,更有妙策,还请快快道来。”
小清见我根本没有自我批评的精神,不由得轻哼一声。不过我恍若未闻,李宣看了她一眼,只得道:“将军容禀,妾以为如今孰战孰和,已经并不重要,羌人自掘坟墓,我们只需扫尾即可,而勿需行妫式之计,主动晓示以利。不然贼寇或许心生滋傲,一旦时机成熟,又会叛乱,烦不胜烦!”
“羌人自掘坟墓?说说看你的理由。”
李宣喝了口茶,唇角露出微笑道:“羌人最大的失策,便在于撤掉了欣格的指挥权。闻此人今避乱西域,联军复替以钟羌首领柏白,于我大有利焉!柏白空有勇名,匹夫之雄尔,虽据大族,不足挂齿。然而,妫式之计在于全降种羌,勿使为害,而钟羌赤脊族长麻奴与我有血海深仇,他安肯轻降?柏白亦无可能大义灭亲,故此计不可取。依我之意,不令其降,应使其分,是为上策。”
“不令其降,应使其分?不令其降,应使其分?”我喃喃自语,忽地一拍案几道:“好计!”
李宣露出释意的笑容,轻声道:“妫式也考虑到凉州诸种羌之危害,此次便可遣之赴凉州金城、陇西等郡,结好羌部。将军在凉州恩威并重,羌人引拜为神,名尚在韩遂之上,故而结好之事,必定成功。然后,再想办法分崩羌人联盟力量,讨剿不从,海西便可安定了!”

我闻言大喜,当下更讨论了细节问题。便夤夜遣募军中降羌数十忠心者,各带金珠宝石并将军府信函,各自差归拉拢诸种首领。许之利中,有开放西海地放牧、打渔、采盐等项目,“宰予海西,分而共治”,恐怕这是最能击中他们要害的条件了吧!
议毕已是夜深,小清送李宣回府,我亦骑马相陪。车行路上,只见每巷每道之旁,皆有柱灯,乃是埋以基石,石上插粗竿制成。柱头制大方形宫灯铜座,四面镂空,贴以纤薄透光的纸,下部伫油而燃,至夜极亮。顶部五孔排烟,上彻木盖遮雨。在城中的某些商肆,酒肆中,仍是灯红酒绿,一派逍遥升平之态。
伫油的灯是我的“发明”,为此还特制出一整套器具,专人负责点、灭灯、加油之事。点灯只需以长竿挑火种落烟道中即燃,灭灯更易,加盖覆于烟孔上即可,唯加油烦。在路灯试行后,小清又多次改进,在灯座上方设一孔,穿折弯铜管入,另以楠竹凿通为柱,铜管嵌竹中,至底座上部穿出竹外,套以大管,开口弯曲朝上。加油时在大管中倒油,尔后置入光滑铜塞压动,油便遇力从小管上升,注入宫灯座油槽之中。如今,醴阳晚肆比比,商业和娱乐活动都大幅度提高,百姓生活快乐无虞,因此我的威信也在不断提高。
从将军衙署至军师府,须经过城中人工开凿一条大河。依河而行,气温陡降,熊戎地在高原之侧,夜凉如水,根本也没有中原人乘凉的那种可能。忽地李宣轻轻一笑,拉起车帘道:“想当年初次开凿河道时,诸将都有反对之声,认为劳民伤财,而今城中通漕运之便,盐粮积储、兵甲马匹、民贾卒奴,皆可输送,而沿河更有无数商肆,连西域胡人都纷纷来此置业,近两年举迁醴阳贾众,甚至须交徙资,小者数千至万,大者乃至数十万,此地故而繁华似锦,根本也不像原先那处偏鄙蛮荒处了!”
我还未及答话,小清笑道:“对呀,当初与宣姐来此,河边惟有荒原、沮洳地而已,如今却是优木成林,高楼矗立的地方了,记得那时宣姐还对夫君所作的规划多有贬责之词呢,呵呵!”
李宣稍有羞涩地道:“夫人说到哪里去了……将军之才,妾深信不疑,只是初稍存忧虑罢了。”
我望着河岸两旁,灯火辉煌的美丽景象,一时竟至失神,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从前。看来我的推论正确,哪里的灯光亮,哪里的生产力水平就高,商业就繁荣,生活就富庶。醴阳靠着集邑组合的策略,整合了各种有利因素,在熊戎地这样不算富饶的土地上建立了如此巨大的城邦,并吸引了如此众多的人口,这也是当初我建城时所料想不到的。
经去岁末统计,包括熊戎地、西海和峄醴在内,总计人口在五十九万以上,这个数字且未含士兵。而今年以来,从畿辅一带逃亡进入峄醴者至少有十数万人,绝大多数都随西进的流民进入西海和熊戎。加上从凉州、益州方面闻名远迁而来的人,恐怕已将近八十万人。
这个数字相当巨大,当年东汉顺帝时,凉州金城郡才有人口三万人,虽说有漏报和隐瞒的可能,但已经可以想象如今颜军诸地的繁荣气象。始筑醴阳城时,我军数万,百姓也只十二万多,逼得屯田军民实行“十二分休”,仍捉襟见肘,而今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醴阳、格累与峄醴三城,如今每年共需粮食一千九百五十万斛左右,除熊戎地附近自产麦、豆、稞等岁收近两百万斛以外,剩下的都要利用漕、车,从四面八方运输而来。仅从城东大河输运醴阳城的粮食,每年都保持在三百万斛水平,因有枯水、冰期,故输运期间,常备民伕和士兵五万人。
此外,城外依山背风的荒脊处,修建了近百计的大型粮仓,乃是当年四千余万斛粮食到达之后,按此上限起建的。如今,虽半数为空,却还保持着可供城中两年用度的当量。
醴阳城恐怕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城池了,按我设计的规模可容纳人口百万,马车需两个时辰方能从东奔驰到西。各官员衙署在城中反占地极小,根本不像当年的洛阳城,三分之二是皇宫大院,而是见缝插针,唯使宽敞便利即可,严防滋生。
此时,晚巡的卫戍营兵马仍自兢兢业业地执行使命,我见状不由想起当年曾向诸将们拍了胸脯的事,其一去“方”不禁夜行,包括燃灯于大街小巷我都做到了,而另一条取消戍卒管理日常治安的任务,却还未竞功。当然,去其杂芜琐事,则有利于战士专司其职,更好地保卫家园。
我遂问道:“宣夫人,醴阳城治安如何,当初制订的各条法令,通行有无阻碍?”
李宣在车中微微一怔,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淡淡道:“妾平日军务繁忙,疏察于此,不若见召太守一问便知。”
我刚想传令,小清在侧旁伸过手来,扯了扯我的膀子,这才恍过神来,哈哈笑道:“你看看我,最近真是勤勉得紧哪!都不晓得现在多迟了呢。”
小清、李宣皆笑,待送到府上,便见司马恭早在府外守候,见了我吃了一惊,慌忙下跪。我闻城中适才打响二更,便笑谓之道:“刚刚还和军师说着要把王太守请来议事,却已经这般迟了。承业,真是对不住啦,你的夫人责任重大,故烦劳事多,你更要多加关心关心她呀!”
次日睡到午时,餐毕先去拜望了秦夫人。
秦氏容色苍白,精神萎靡,目视着尽心伺候他的许邵,眼中皆是不舍之色。
许邵聪明伶俐,却因家中屡屡变故,变得十分忧郁。我命女儿颜珏多来陪他玩耍,毕竟这两个孩子都挺苦命的,过一阵子我还得把珏儿送往扬州,和江东大豪孙家结亲。想起来,我真没尽到一个做父亲应有的责任,虽然儿女吃穿不愁,却不能承欢于父亲膝下,尽享天伦,这也许才是他们的不幸罢。
我命人支开许邵,秦氏见我,便含泪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我微微笑道:“好些了吗,夫人?”
秦氏并不答话,我长跪下来,叹了口气道:“许翼的不幸,何尝不是我颜鹰的不幸?如同汝之失去丈夫,我亦失去了我最好的一个兄弟!秦夫人,我知道你很痛苦,很彷徨,说不定还在责怪我,我也知道我怎样劝你,你都不会感激我,但我真的不会在意这些。我只想让你们母子过得好些,以慰许翼在天之灵!夫人,邵儿还小,却已经丧却了父亲,你难道还忍心让他再失去母亲吗?当然,我会答应你照顾他,送他读书,养他长成,成婚立业,传宗结代,但是他不会感激我的,他会想到我颜鹰害死了他的父亲,还逼死了他的母亲!我会被他骂一辈子,你懂吗,秦夫人?”
秦氏泪眶盈满泪珠,忽地掉落下来,她扭过头,一字一句地道:“妾,不会再寻死了,只是为了小邵,妾也要活下去……”
我欣慰地笑了笑,又与谈片刻,便谢过她自去了。我并没有对她说起昨日封其署为内曹侍郎之事,有些东西,若我当面对她讲,恐怕反不如通过别人转述为好。
来到府衙,召会了王据问话,这才知醴阳城自立太守后,还是查纠出许多问题的。李宣虽严于治军,但几乎不直接插手诸地方政务,颜军大小官员中,便着实有些不自觉的家伙蠢蠢欲动,或以权谋私、欺压百姓,或利用私兵豪夺暗敛、搜刮逼抢。王据处理过一批后,甚至触怒了某些掌军的高层,以弹劾为胁,迫使其噤口。
王据尤为慎重地提到一个人,乃武威将军霍统。此人极为贪财,不但家中田亩不可胜计,在峄醴、西海等地皆有大量私产,并且因手握军权,滥施刑罚,强买强卖,在醴阳城内河附近富庶地段,建筑了好些青楼、赌场,在民间影响大坏。
听说熊戎各地复行西汉时歌谚,以刺之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直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而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可当其证。
由于早前王据与李宣会过,颇知我整顿之意,故而言谈间再无忌惮,不但劾表纷呈,且大举实例,光看过近两年的案呈卷宗,便发现霍统已够得上弃市的罪名。
我心中震怒,吩咐将司马恭、冯延等都召来问话。
司马恭却是早知此事,他另有想法,“主公息怒,霍武威确实好财,然此事众人皆知也,并非独主公不知,且他一向有功,若无此人之力,熊戎难遽定也,主公亦不得今日坐断东隅之局面。故而请主公无论如何,暂记其过罢!”
我怫然不悦,冷笑道:“你既然都知道,却不加管束,任他胡作非为,还跟我提起甚么功劳,难道都把我平常的教训当作耳边风么!按王据汇报,醴阳近几年来秩序渐乱,屡犯禁者,大抵与霍氏有染,他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尔等,难道你们还想再看到一次高敬的事?”
两人见我怒容渐生,都急忙跪倒叩首。司马恭犹谏道:“主公,若以人小过而不记其大善者,何来颜面以对百姓?末将虽常觉其行止失当,然亦不以为大错。不过贪财嘛,着他收敛些也就是了……”
我越发觉得司马恭成了一头笨猪,却是不得不耐心地讲起了道理,“当几年清官尚且家财万贯,何况贪婪之人!霍统每次立功,我都予以重赏,实是指望能填其欲壑,不要滋扰了地方与百姓,哪知道他不但令我失望,还令我失信于天下,你瞧瞧这些奏表和诉状罢!”
我把那些代表百姓声音的简文一骨脑儿丢在他面前,望了一眼俯首听命的王据,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他已经是无法无天了!只是为钱,便可迫使平民自卖为奴,便可拆人家宅,刨人坟墓,他盖了多处青楼、赌场,逼使了多少良家女子从此堕入火坑?又使多少人走上邪路,当儿卖妻只为一搏输赢呢?他竟还,辜榷马、铁、漕贸营生(注①),我若不惩治他,醴阳城中那些跟风走马之徒,岂不仍旧猖狂嚣张么?若不严办他,又怎能扶正抑邪、惩恶扬善呢?眼下,正该是熊戎地建设发展的大好时机,多几个象王据这样官儿,我尚可省心,就怕多出几个霍统来,那么我除了灭亡还能指望什么呢!”
司马恭见我如此,更览章心惊,耸然动容的神色间不禁多了一丝惶恐,赶忙称罪。“请恕末将失察,末将原以为霍统将军不过是个贪敛、小气之人,不料……却已做得如此不堪!”
冯延望了望我铁青的面孔,低声劝道:“主公,司马将军恐怕也是对此疏忽了,其实大人整日忙于军事,近又与羌族开战,哪有精力去插手政务呢!属下以为,王大人自领醴阳太守以来,勤勉辛劳,卓有成效,主公不妨增其权威,以镇奸佞!”
我缓缓颔首,又朝司马恭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呀,不要光顾着打仗的事情,军事政治同样重要,有任何不明白的,家中有个现成的军师可以请教,怎么到今天了还是这般模样,让我心里都不好过!”
司马恭垂头丧气,半晌方低声道:“末将知错。”
我摇摇头,“你呀……在军事上,我可以说对你完全放心了,要论起打苦仗、打硬仗,军中还有谁堪作你的对手?然而政治上的幼稚却会葬送军事胜利的大好成果!我是把你当作左右臂来看待的,若我不在了,该是由你统率全军,知道吗,那是任何一个差错都不允许犯的!”
司马恭闻言大震,看着我诚挚的面容,不禁虎目一红,抱拳称是。我拍了拍他的手,这才朝冯延道:“刚刚你说得很好,我这次召你们来,就是讨论整顿军纪,试行军政分务之事。今年我已经安排韩凤、周慎掌峄醴、西海事务,王据大人以醴阳太守领外曹职,并非无的放矢,自然也非滥施勋赏。在我看来,和平时期便不能以战时方法来管理,否则既伤人和,又损人望,得不偿失。”
我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从座中缓步踱至厅心,思考起来。初筑醴阳时,出现过数万士卒与百姓同修民房的一幕,连我这个将军府衙,也拖到今年上半年才算完工,按我的要求,这个海西和峄醴地区的最高军政首脑机关,只批了区区二十亩地,一无花园回廊、景观别邸之类奢侈建筑。
当然,将军府衙署亦有其特殊性,内城西有小山,初建醴阳时被遍植松柏与防风固沙的草本,远眺如一汪碧色,故被人称作“望景山”——这与城外北面高出其四五倍的“望雒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衙署便建于望景山上,府中四层的塔楼更远远超过城墙高度,称“西塔”,如今反倒成了醴阳的标志建筑。
忖度半晌,我笑道:“我意增设将军内史一名,秩二千石,三品,自行开府,掌管辖属区政务,直接听命于我。今后凡军政事务分行,由内史府、军师府为领率,互不相统。不过战时军师府可总领全局,内史亦需听命。这内史职选,必须能者,否则有春耕秋收、林牧渔马、商贸通货、盐铁漕运等诸多事务,他还不乱了手脚?”
司马恭、冯延面面相觑,遂异口同声地称赞起来。司马恭复道:“末将以为,王大人劳苦功高,在军中极有资望,且署太守职亦十分得力,这将军内史人选,恐怕非他莫属!”
王据惶恐地连称不敢。冯延道:“司马将军所举,亦属下心意。属下以为,这内史职衔,或可包含诸辖地防卫、治安、罪狱事宜,不知是否妥当,请主公斟酌!”
我望了望王据,他卟嗵一声跪倒,颤声道:“禀主公,在下无德无能,而主公厚遇,加拜太守领外曹尚书之职,已觉过重。内史恐非吾能力所及,恳请主公另择高明,不胜为感。”
我搀起他,长叹一声道:“外曹责任甚重,我当然知道王兄弟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内、外曹由我亲掌,这已是规矩,若你出任内史,我还真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以担外曹之责。”
王据蒙我夸奖,感激叩首,我忽地心下一动,随口问道:“汝之下属韶让,不知品行如何,在外曹这几年,是否胜任。”
王据见问,恭敬答道:“韶文礼谦谦君子,行为有矩,在外曹这些年,有些屈就了。此人终非百里之才,在下可以身家性命相保,诚愿主公破格拔之!”
我见说,不禁稍感意外,“平日没见你这样竭力地推荐过人才呀!”
王据露出淡淡忧色,轻声道:“今日若不是主公提起,在下,在下亦不敢多言。其实自文礼署外曹丞后,常有功劳,却屡不得升,故而我向军师府不知递过多少表章,奈何总无回应……”
我看他那稍嫌紧张的样子,恐是担心会因此得罪了李宣罢!我不禁大有深意地望了望司马恭,后者慌忙躬身退在一旁。我心里盘桓了一下,笑道:“原来如此,韶让之事先不急论了。王据,我有意让你出任醴阳太守,毕竟主城责任更大,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再领外曹事务呢?”
外曹秩低位卑,而醴阳太守却属达官,相当于将军的级别了,王据原来以为外曹事重,我还会将他放在尚书的位上,如今见我如此体谅下属,微微动容,犹豫地道:“主公其实勿需如此,王据愿仍归外曹……”
我笑着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虽然政归内史以后,内、外曹不宜归其掌监,然而我亦充分相信王兄弟的忠心和能力!这样罢,汝仍兼是职,我意已决!”
王据眼中含泪,跪谢道:“主公如此待下,王据敢不以性命相报!”
我哈哈大笑,心道:说来说去,他的事情一样没少,官衔也没变,我却得其死力,看来我的手段是越来越厉害了呢!感慨之余,不禁对王据近年来的功劳厚加赏赐,重赉金银粮帛之物,还拨给其私属步一百,骑二十。
与他们讨论了内史的责权等事之后,司马恭、冯延领命抓捕霍统,并严督兵马防止内外生乱。
注①:辜榷,即官员通过行使权力而垄断某一行业、某类产品、某项销售的价格,以达到专取赢利的目的。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