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义释张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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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舒字叔布,从学广汉杨厚,以谶识闻名。听闻其话,唯任安默然良久后缓缓颔首,而其他人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根本心不在焉,未尝听见。
身为一个汉末蜀人,他如何能知道汉魏故事?震惊之余,我不禁也有些好奇,几乎忘了行宴初衷。裴怡见我失态,忙命人撤席换盏,仆婢盛卮在泉中浸凉,尔后奉上,品之只觉清淡甘甜,齿有麦香。好半晌方始平静,忍不住道:“在下浅陋,实在猜不出周兄话意,只好动问。”
周舒缓缓笑道:“谶不足论,天机不可泄!”
而另一旁,李权连连冷哼,极为不耐地道:“任公怎地避重就轻起来,莫非真如这位韦先生所说,变成刘焉老贼的帮手了吗?”
任安刚待摆出老气横秋的样子答话,忽听亭外喧嚣,有张家仆役来禀说,功曹吴大人车驾到。
众人相顾疑然,李权沉吟惊道:“是吴夙吗?此人适与刘焉联亲,不知底细,他来做甚,难不成有人出卖?!”眼光裸地望向任安。
任安装作未曾听见,裴怡更是没有透出半分不安的神情,朝我微微示意,便起身径出亭前迎接。
任安忽地眯缝着眼,朝我拈须笑道:“严公子来蜀中多久了?”
我回道:“自家叔过世以来,已将近半年了。”含糊的言词,让别人根本听不出真假。严睆过世和我来蜀中并无直接关系,然而因为我的一句谎言,跟他有了叔侄关系,如此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便会想当然地往某个方面去想,当然那些都利于我,一石二鸟,实在连我也不能不佩服自己早已是场面上的高手了!哼,当年我周旋洛阳帝后、三公、大将军和宦官府邸之时,这些人还不知在哪里喝马尿呢。
任安眯缝起眼,伪笑道:“严公子显然并不知益州之详势,其实这鹤鸣山,本是蔡氏家苑,蔡莆乃河西人,少小时割草放羊为生,人多称之‘蔡倌儿’。刘大人入蜀后,他便举族投靠,至于王咸等事,无不出自其供。如今他大败亏输,足下可要小心报复啊。”
我闻听其意,自是说蔡莆也非蜀人,故为益州大豪排斥。刘焉入蜀提供了他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可惜此人运气太背,遇到了我。并且,任安的这些话,还隐隐约约地透露出裴怡乃蔡莆集团核心的“秘密”,让我不要靠得她太近。这些话中大有妒意,显然这老色鬼也打着一笔不可告人的小算盘。
我心道老子自然不会轻信任何一个人,裴怡虽与我有肌肤之亲,却并非出于两情相悦,而是夹杂着相互利用的诸多复杂因素。忽地,我猛然意识到几天前自己确实疏于考虑,事后没有对裴怡加强监视,以鉴其忠心,而在没有确切把握的情况下,贸然参加对抗刘焉的集会,这是福是祸,实在太难预料了!
我瞥了卢横一眼,他会意地从末席托辞离去,同时有四名黑衣劲装的汉子,怀揣着鼓鼓囊囊的小号劲弩,各在一面亭窗旁立住,冷静地占据了最佳出手位置。当然,他们的出现基本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裴夫人才貌双绝,不知迷倒了多少芸芸众生哪!”有人高声笑道,却原来是唐乐。此人老滑得成精,自然不会听不出任安言下之意,“世侄才俊逸群,谈吐风雅,当然少不得追欢逐爱,做些风流之事呢,哈哈,哈哈!”
众人齐笑,当然少不得有酸涩的味道充斥其间。韩暨大是羡慕地道:“斯人绝妙,除灏国公主、蔡文姬与竹香夫人之外,恐怕没人能复令吾心醉如此了!羁绊数载,盖因此也。”
闻得孔露与蔡琰的名头,我刚饮一口酒也差点噎住。韦搴在旁忙道:“韩兄真是博见,灏国公主与蔡文姬名声远扬,我等也略有耳闻,却不知那竹香夫人是何等神仙哪?”
李权东侧的一名广汉属国的大贾何导却并不理会韦搴的发问,自顾自地朝韩暨笑道:“原来兄也是个风流人物,某曾北向赴洛,登‘镜玉楼’,见过孔露。此女肤如凝脂、体若芙蓉、通身媚骨,舞技出类拔萃,京中子弟皆深为迷恋,只可惜……”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风闻她已密嫁与虎骑校尉颜鹰,如今白夫人于长安重建‘镜玉楼’,声势亦弗如从前多矣。”
李权在旁听得兴起,早忘了刚刚与任安争执之事,哼了一声道:“何兄,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旧日京中还传闻蔡文姬亦为颜鹰所收,虽不知真假,却可见此人的艳福,也着实太好了些!”
我闻言大怒,良久方借举簪挟食的动作掩饰过去,低头吃了一块鸭肝,脸色已变得铁青。
韩暨晒笑一番,朝韦搴道:“这竹香夫人,可不是一般人物,姓卢,传为海内大儒卢尚书女,中平末为单泾所纳,所费一亿余钱,此女通文墨、绘画,喜居竹下,所画之竹神肖于笔,其前所卖价值不蜚,入单家后更加爱惜羽毛,轻易不使画示人,故凡有其画具名者价值不低于百金,有人赠号曰‘卢金竹’。此女天生丽质,行步生香,又曾不慎落墨于地,思而画之,成后竹叶满地,举室生香,为单泾深宠,故而又号‘竹香夫人’。闻说单泾为取悦她,于名山大川旁筑邸百余座,院中皆种有大片竹林,起雅阁供之观赏,足见幸爱之切。”
适才谈论者不由安静下来,韩暨话中引出了一个如此特异的女子,却因其神秘无法一睹芳容,更加勾起人们的翩翩遐想。
韦搴微笑着道:“公子,这竹香夫人之名倒真是令人心动呢。”
我会意地点点头,韩暨却又摇头叹道:“哪里!说起来我最想见的,反倒是李、何二位兄台所说的颜鹰呢。近鲁阳城外关中流民数千户,皆言颜鹰倡讨董之事,于武功、隗里数破官军,前部几至长安,逼得董卓弃都西守。此人武功震悸天下,当年以招讨凉州贼大败韩遂等,后扫平羌部,使西海纳入颜军版图,此等伟勋,孰人可比?”
何导笑道:“颜鹰虽有名,然以蛮狄自居,定疆西域,不足为论。韩兄在意之人,莫非孔、蔡二女乎?”
我心道小辈大胆,冷着脸拱手道:“这位兄台眼生得很,不知是哪里人,怎么称呼。”
何导径向韩暨高谈阔论,半晌方不耐烦地回道:“某属国何导,字西洪,严公子请了!”
我嗯嗯几声,眼中掠过杀机。
此时,裴怡已袅袅步回亭中,媚眼如电,引得众人落杯失簪,神态迷离,目光皆被吸引了过去。她咯咯笑道:“奴家失礼了,累各位大人久候。”
裴怡在我身旁竹榻上跪定,有两婢躬身而入,从旁轻轻打扇。看得出她在阳光下站了很久,素衣香汗,将丝绢染湿,更显得诱惑无比。李权、任安等都看得发直,眼光色色地在其丰满的身体上逡巡不已。
问明缘故,原来那吴夙乃陈留人,与刘焉故交,随之入蜀。夙妻原有女穆氏,因有相者言其当贵,故刘焉为其子刘瑁聘之,吴夙鸡犬升天,被拜为假佐。今适逢女儿穆氏回府,便举家来鹤鸣山游赏。
何导冷哼道:“刘焉三子,两子在京,唯小子在旁。不过刘瑁此人性喜淫乐,好花贪色,更生得一幅早夭之相,迟早让穆氏也变成了寡妇。”
任安道:“听闻穆氏乃唐玹所相。玹,名士也,向不妄语,所相皆有应验,故大贵之说未必是假。”
周舒惊道:“是名相唐玹么?唉,此人居踪不定,稀有望其项背者,吴家不知行了怎样的好运呢!”
两人又开始谈论起相卦之事,裴怡见众人饮酒之余,都始做私谈,旁若无人,不禁稍感不快。低声笑问李权道:“适才向吴夙套问,知焉欲图谋大人,不知大人与任太守有何应变之举啊。”
李权智珠在握一般,笑着凑近身道:“人多口杂,有话不方便讲,夫人莫若与某共会一晤……”伸手去抓她玉腕。
裴怡脸稍一红,轻嗔地哼一声,却不挣扎,只浅笑道:“李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奴家敢不赏脸!”
李权大喜,当下商定了晚宴的时间,裴怡轻笑道:“李大人,此事不易骤定,可须防着那些朝三暮四之人。”说罢向任安等轻瞥一眼。
李权也小心地往那边望了望,压低了声音冷笑道:“夫人但请放心,纵然蜀中有如此不齿之辈,也奈何不了李某半分!不要忘了,州中掌兵都尉贾龙如今还在任大人身边,涪陵尉且是李某从兄。”
裴怡亦低低应道:“任公等识短才陋,不足谋事,还望李大人见谅。”
李权舒畅地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他的声音已经提得太高了,“今日之事,李某行前就已猜忖到了,可惜蜀中商贾豪族受这等凌压,方且自贪苟安,简直与鼠贼无异!某终不与贩夫走卒为伍。”
我竖耳细听,忽闻裴怡笑起,捧杯长跪,“说得好,奴家敬大人一盏!”盈盈将酒啜饮得一滴不剩,又吃吃笑道:“李大人,严公子有智略,通军事,前阵子打败赵韪的兵马,已赶得上奴家最佩服之人了!或许他可助大人一臂之力呢。”
我装傻般回过头来,干笑了一声,还没说话,便听李权冷淡地道:“今日某已倦了,严兄若有此意,改日再行拜会。”
反手不由分说地握住裴怡的手,却向我施了个挑战的眼色,笑道:“夫人万万莫望今日赴舍下行宴,某会亲遣车马来迎。嘿,香车玉人,定会令人沉醉万分哪!”
说罢,哈哈一笑,径自向各位抱拳告辞。裴怡轻嗔薄怨的表情,早将他骨子里都弄得酥软了。
我大感恼恨,偏偏毫无办法,只得忍受众人讥笑的目光与背后的窃窃私语,只顾着拼命喝酒。
韦搴见机轻声附耳道:“这女人刁钻狡猾,主公千万不要中了她的诡计。为今主公须得赶紧返归严府才是!”
我缓缓颔首,心道:老子当真失算,怎么会这么个婊子!没了面子倒是小事,若她与刘焉勾结合谋,以至于众兄弟也跟着倒霉才真的是大事呢。正沉吟间,韩暨隔席拱手道:“闻说严公子与周陵兄故交好友,韩某眼拙,不知足下是否周氏亲眷?”
我方才回过神来,微笑道:“在下与周陵非亲,却是故交,当年周兄在军中无名,在下窃以为憾,故而买通官员除其役,给其资助,而周兄果然确是商才,终于大功告成,不至人才埋没。”
韩暨闻言恍然,道:“周陵常有言曰平生最敬一人,姓严,却始终不肯透露名字。莫非便是足下?”
韦搴笑道:“看来正是家主了,韩大人似乎与周陵大人往来十分亲近啊。”
韩暨叹道:“周兄仁义,乐施于民,公至在鲁阳山中,每每不堪其负,总是周兄钱粮不断,予以排解,此生已亏欠他多矣!”
我不禁心生好感,道:“韩兄看来亦是义气之辈,在下佩服!若不见嫌,还请这两日赴严府一叙。”
韩暨哈哈笑道:“正吾求也!”转身将背后一名服侍他的女子拉入怀中,放浪起来。那丫鬟显是与他极为熟稔,更不推避,娇笑着躲入他的怀中。
裴怡忽地转过头,微笑着道:“韩大人既如此喜爱,奴家便将诗儿送与足下罢了。”
韩暨大笑道:“夫人真知我心,公至先谢过了!”
任安、周舒二人谈论相卦、图谶之事甚欢,见状正好告辞。我始终心系着那个周舒所言“代汉者当涂高”之意,却不好追问,也只得各致礼数,分道扬镳。任安行前瞥了我一眼,轻声道:“严氏并非蜀中大家,而刘府君进贤若渴,若能为用,岂不胜过蔡莆之辈多矣。”
我冷笑道:“多谢任公好意,不过某终不敢忘赵韪挟私来犯,兵马千重围我严家之事。侥幸得胜,自当思之,又怎敢轻忘此贼大‘恩’!”
任安叹息一声,道:“我察阁下面相,非池中之物,却怎地自取杀身之祸呢?”飘然行去。
唐乐待他走后,这才终于拈须思索起来,半晌方喃喃道:“想不到任公亦为刘焉收买,看来此次与会,于蜀中诸豪联结之事,并未起半分作用。李权虽仗着犍为、巴郡雄兵,欲与相抗,不过尔虞我诈、形势危迫,真不知胜负孰何哪。”
我闻言轻笑道:“早知如此乱七八糟,我才不会来呢!唐公莫非也有退避三舍之意?”
唐乐瞥了一眼裴怡等人,笑道:“刘益州也并无不轨之举,只要奉从皇命、谨尊汉室,料蜀中豪右也不会轻动兵戈的罢!”言毕辞出,率领着一干仆役登车而去。
我肚里大骂此人老狐狸,狡猾得紧。见众人随唐乐纷纷告辞,只剩得几个下来,便知唐乐在蜀中的威望,实不下李权分毫。眼见由他而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中立派,不免要开始忖度起对策来。
裴怡见我的表情,却是忆起别事,借敬酒之名悄悄笑道:“将军莫非在生奴家的气吗?”
我从思考中回过神来,顺水推舟地冷哼一声道:“夫人举宴,当真是非同小可,却不知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裴怡轻声道:“至少奴家得知,将军形单影孤,除奴家之外,在蜀中根本没有帮手。李权小儿,成事不足,就算联合两郡力量,又岂能与刘焉相比?而任安、周舒等不甘蛰伏,自然大增州府胜算。唐乐此人颇知进退,此时恐怕早已向刘焉表忠进贡去了。一帮酒囊饭袋,还能成甚么大事?”
我的脑中顿时一震,竟掠过“不谋而合”四字,虽不知她真实心理,却对之成见减弱三分。低声道:“那,乐卿你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裴怡娇笑起来,半晌方以罗巾掩嘴,凑过来轻声道:“偏不告诉你!”直起身朝韩暨举杯作邀,引得后者慌忙堆笑起身对饮。
那个叫阎圃的年轻人忽地行至我案几旁,抱膝坐下,笑道:“听夫人说,此次会议乃是公子的提议。”
我对这个青年稍有好感,闻言微笑应道:“不错,阎兄对此有何高见哪。”
阎圃沉容道:“刘焉手段残酷,有异己者皆诛之,故而不为蜀人所喜。不过要想扳倒他决非易与。听说公子令千余蜀部全军尽没,此事震动本州。不过却万万依李权不得!”
我心中暗暗诧异,却呵呵笑起来,凝视住他,“阎兄既如此说,还望赐教。”
“不敢。”阎圃恭恭敬敬地揖首施礼,道:“李权性情毛燥,兵未集而嚣声千里,刘焉又非三岁毛孩,岂能不作防备?再说,刘焉向以威压示众,蜀民遇此强腕,置严刑下,民心早崩,故大军若遇挫或小败,也必生出溃乱自毁。且任岐贾龙等威信不足服人,故在下料权等迟早必为所杀。”
“高妙!”我脱口赞道,“足下见解超群,有过于我,不知在裴夫人府中所任何职。”
阎圃淡然笑道:“在下初投,并未显名,前在蔡莆手下为锦官。”
我心道有此等人才,竟委曲一个小小监督织锦的头目,蔡圃也真是瞎了狗眼。朝裴怡道:“夫人,阎圃兄与我一见如故,不知夫人肯否让他留在鄙府听差?”
裴怡笑道:“有何不可。今日让他前来,正有向公子邀宠之意,不想他这么快就做到了!”
我心头一惊,暗道你们千万不要是串通好了的。但望裴怡言笑甚欢,而阎圃似浑然不信自己三言两语,便已深深打动了我一般,又兼裴怡如此出言调笑,脸孔涨红,满是不安之色,便知那不过又是一个“小小玩笑”罢了。
忽地,何导的笑声传来,惹起我千般杀念,“韩兄最知我心,某已有旁妻六名,却无一人姿容赛得过灏国公主,唉,想当年某眼见京师许多豪少、将军纷纷赴镜玉楼提亲,门槛为摧,还曾晒笑,如今只是后悔下手迟矣!”
裴怡知道我的身份后,对何导所言暗笑不止,掩嘴道:“何大人如此好色么,连他人之妻也作如此评论!”
何导色色地笑道:“何某欲与夫人共谋一醉,可惜夫人迟迟未允。难道何某的好色,也能使夫人心悸如此吗?哈哈!”
裴怡故作娇羞道:“何大人取笑奴家,只是奴家如今已有冀驸,只怕严公子他不肯答应呢。”说罢,娇媚地靠在我的肩头,还拐起我一只胳膊。
何导脸色大变,道:“夫人与严氏是何关系!”

裴怡未答,韩暨反而大笑道:“何兄难道这也看不出来吗?”
何导脸上忽红忽白,突地将发红的眼光狠狠地投向我,咬牙道:“姓严的,咱们走着瞧罢!”离席而去。
众人冷冷地看着他离开,韩暨拱手笑道:“恭喜严兄独占鳌头,得拥美人归啊!”
我抚摸着裴怡覆着轻纱的臂膀,不知是喜是忧,只得苦笑道:“韩兄不必笑话我,夫人不过借在下的名义,激走那个气量狭窄的小子罢了。”
裴怡撅起小嘴,道:“难道你还不相信奴家的真心吗,难道你还要奴家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再做表白不成?”
一旁的韦搴实在呆不下去,躬身告退。我第一次被个女子的话弄成红脸,竟不知所措地愣住。韩暨更是抚须长笑,“象裴夫人这样绝妙的女人,天底下还真是不多啊!恭喜严兄,明日公至会亲赴严府致贺,哈哈,哈哈!”
他带着新收的女婢,笑容满面地拱手辞出,其他一干陪席之人也纷纷告退。我愣愣地送走他们,心中暗恚,正待呵斥裴怡几句,忽地,她咯咯笑将起来,一头倒进我的怀里,用力地环抱住我。
“好啊,只剩将军与奴家两个人了!”她笑道,仰头献吻。
我心中一甜,竟再无力辩驳些什么,只知俯首狠狠地咬下。一时亭间只听得衣衫摩索与裴怡娇媚的喘息声,香舌如馐,竟无法浅尝辄止。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有此疯狂的举动。亭中唯几名黑衣大汉矗立窗前,警觉地戒备着,甚至连身体都不曾转动半下。
天师道的教主张鲁,是个健壮汉子,眉宇间英气迸发,由于“修行”的关系,自小便磨练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气质,令普通人望而止行,疑同神人。
他身穿白衣,系锦珮,戴远游冠。脚下两只木屐,行走时吱呀作声,却别有一番龙行虎步的味道。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大把络缌胡须已近蓬软,修饰成三缕须髯,配合着精精闪亮的双眼与修长体态,更显特异。
在裴怡的引见下,我与张鲁秘密在鹤鸣山中天师道总坛“太玄观”会晤。
天师道弟子提倡修行,在裴怡的建议下,张鲁又删减了诸多张陵时期的严刑峻罚。初修道者出五斗米,名之“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名“治头大祭酒”。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有小过者罚修路百步,大过原谅三次后处以刑罚。又作“义舍”,悬米肉于内,行路者量腹取足,如此皆大受普通百姓的欢迎。
张鲁的道室之后,以屏风掩一山洞,洞可通山腹后地,有谷无人迹,奇禽兽,美花草,故而乃是张鲁修行的好去处。听裴怡说,张鲁已娶两妻,生有一女方满月,可想而知都是他平日积极“修道”的结果。
这间道室十分安静,四壁土墙狭窄,唯太上老君(老子)塑像对面的墙壁上开一木窗,正是日出方向。平日里极少教徒能有幸进入,而今正合密谈的需要。
张鲁上下打量了我半晌,方开言道:“据家母说,严兄得金城颜鹰资助,故不惧刘焉老儿,不知果然否。”
我笑道:“公祺兄放心,在下不作诳语。”
张鲁叹道:“虽不知刘焉为何急于灭汝,大动干戈,但见严兄如此挚真,我也不便隐瞒了。刘焉轨图异计,故多次与鄙教为难,家母不得不从权屈身,赔笑作答,方才化险为夷。嘿,我恨不得生啖那老贼之肉,方称心意!”
我见他眼神中爆出凌利的杀气,嘴角牵动,便知其然。刘焉目无余子,竟公然借打压天师道的名义以得享佳人,裴怡顾惜其子,不得不去侍奉老丑,这岂能令张鲁安生?看起来张鲁不会不知道其母在蜀中的所作所为,然而他的矛头指向,却是最令他感到畏惧和担忧的人——刘焉。
既是牧伯,自然有力量镇压异教,在近十年当中,因为黄巾起义之事,邪异妖妄被当作东汉政府重点打击对象。张氏忍辱多年,却不能像黄巾那样占县据郡,只能苦等时机,这怎能令他不心急如焚呢?
我笑道:“公祺虽籍籍无名,力量不足,但若说挣脱刘焉控制,此事倒还不难。”
张鲁大喜拜道:“若真能如愿,严兄与恩最大!”
我摇手道:“恩非我也,乃颜公尔。”
张鲁马上便会过意来,笑道:“当然是尽拜颜虎骑所赐,却不知严兄如何为小弟陈情于公?张鲁有能报答之处,但不吝惜!”
张鲁话中有话,言称“报答”,不知对象是谁,隐含着对严攸也一并感谢之意。可惜他再怎样聪明,也猜不到颜公即是严攸罢?
我笑着谦谢,正色道:“公祺兄该知中平四年七月汉中发生的大事。”
张鲁沉吟良久,才道:“莫非颜虎骑攻拔南郑之事?初刺史卻俭值此时也,竟命弃众往逃越嶲郡灵关道南,以避猛甲骑锋锐,一时郡中皆暴其丑。可惜颜公功成退兵,令人无法置信,否则今日刘焉安能稳坐蜀中乎?”
我心念一动,道:“是时羌族大举来攻,狄人骠勇,颜鹰仓促之下只得退兵,然而却亦为所破,险些性命不保!”
张鲁惊道:“我倒未曾听闻此事,颜虎骑纵横无匹,竟也会败么?”
我便将那一战细细说给他听,平静得不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张鲁后闻小清单骑救主,不由击股叹道:“恨不得见长公主!女中有豪杰如是,怪不得颜虎骑每战皆大有胜算,纵败亦不至窘迫,从容开阖。我若能有他一半的福气,那该多好!”
我以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公祺真使人好笑!”
张鲁见我言谈无羁,赧然笑道:“严兄莫怪,我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罢了,话归正题罢。颜公难道欲复夺汉中吗?”
我闻言更是心中暗赞,击掌道:“公祺兄所料真是一点不错!汉中太守苏固,虽在三年前签了城下之盟,仍为颜鹰使治汉中,然此人向来近利短视,对颜鹰阳奉阴违,后又阻断栈道,屯聚重兵自守,以致商旅交通断绝。如今他复与刘焉做对,杵违抗命,看来这正是公祺兄极好的时机了!”
张鲁微微一怔,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笑道:“刘焉欲据蜀地,颜鹰未尝不想。如今他在蜀并无太多助力,唯我严家而已,公祺兄的道派以教化治人,若能割据一方土地,必能应天顺民,再不畏强权恶势!如今,正是向颜公效忠的良机,若君首肯,在下则飞书举荐,颜鹰得汝必定喜欢!”
张鲁叹道:“恨不早识足下!不过颜虎骑未必会重用小弟,不知严兄与公是否有旧?”
我哈哈笑道:“公祺兄请放心,在下与颜鹰乃生死之交,我的话他多半会乐于从命的!”
张鲁又惊又喜,赶忙起身拜倒,“得君推介之力,小弟无以为报,深铭是感!”
我心道:裴怡对蜀中形势掌握得极为准确,除她之外,恐怕还真没人能真正站到我这一边,看来无论如何都得搏一把,姑且信她罢!笑道:“公祺兄不可,请起请起!”
于是宾主欢晤,张鲁虽略有些矜傲,也缺少大志,不过却具有跟裴怡一般的精明卓识,这也可谓是遗传罢!
回严府后,赵祗送来了情报。传犍为太守任岐、益州从事贾龙等,诱使巴郡涪陵县尉,李权从兄李兴共同举兵起事,马步两万余人已围巴郡治所江州,杀太守,刘焉急命成都张肃代领巴郡太守,与武勇司马严颜等督军平贼(注①)。
我命传裴怡,侍卫忙道说她已应约去了李权在成都郊外的别邸,心中不免升起一阵强烈的恼恨与不满。
王异近来牛刀小试,顺利地并购了蔡莆的四个中型织锦作坊,打压得后者捉襟见肘,又用前趟货物的利润买下了其附近田园中四百个健康的奴隶。最近蔡莆战败后,王异可说是乘风破、一往无前,快刀斩乱麻般,已经差不多将蔡家的各种矛盾都激化起来,闻说连蔡老头支持不住,在这种阻不胜阻的攻势下颓然呕血,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了。
我与卢横打马来到堰下严府新近买得的良田旁时,发现路旁黑压压地站满了几乎都赤着上身且被捆绑的奴隶。四十余名家将执刀警巡,另有两个正以皮鞭殴打一个被绑在树上的中年汉子。
天时已将入暮,田头地旁皆有通明的火烛燃亮,听闻马嘶,王异回过头来,立刻漾出淡淡笑容,从枰(短榻,惟供独坐起身迎来。
“大哥,你回来了!”
我曾嘱她在旁人面前,以兄妹相称,如今见她未忘,不由稍感释然。道:“你这丫头怎么一早就跑了,脸皮还真嫩,人家说也说不得了?”
王异俏脸微红,咬着下唇道:“还不都是那个嘴巴烂疮的家伙胡言乱语,坏人名节,妾又不是裴氏,德操妇道还是会紧守的。”
我生起不悦之心,哼了一声,“在那种情形下,你不厉声辩驳,反而离席形同默认,那只能怪你自己蠢!”
王异偷眼望我,小心地道:“大哥你莫生气,小妹知错了。”
我摇了摇头,挥手以示不咎,心中想到裴怡说不定在李权那里正快活着呢,忍不住又好一阵的难受。半晌才道:“听说你新近收获不小,怎么又购了如此多的奴隶,做什么用?”
王异道:“按大哥吩咐,小妹已将几处大的商肆迁往汉中去了。但由于成都这边仍需人手,尤其堰下良田数千亩无人耕种,故而妾自作主张,买了这些个人。”
我的眼光投往树旁那正遭鞭打的那人,只见他被刑而咬牙苦撑,身上鞭伤累累,触目惊心,却并不呻吟呼痛,令人为之动容。不禁问道:“此人何故遭打?”
王异的管家跟在旁边,赶紧接口道:“禀老爷,那人是新买的奴隶之一,然而却骄狂得紧,不服管束,还仗其武艺妄想逃跑,打伤了夫人十几个家将才被捉住,故而先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夫人命下之死牢,明日动刑,以儆效尤。”
我微微皱眉,略有些不忍地看看周围那些惊惶、无助与哀求的目光,怒道:“难道杀人之前还要如此折磨一番,想杀鸡给猴看吗?”
管家吃了一惊,赶忙噤声。王异道:“处置家奴,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大哥你何必大惊小怪。”
我脸色一变,冷哼道:“你是人,难道他们就不是人?若是此时被鞭刑的是你,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吗?”
王异神情变换,却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委曲地赔礼道:“妾,妾纵然有不是之处,大哥你也不必小题大做,借故责骂嘛。难道妾真的不及那贱人?”
她眼圈一红,抬起头来凝视着我。我怒冲顶颅,抬手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
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甚至连卢横等都从四周现出身来,在我身旁站定欲劝,王异不能置信地捂住脸,眼泪终于掉落下来,呜咽跪倒。
“公子……”卢横轻声探询地叫道,我长吁了一口气,挥挥手以示无妨,几个黑衣人便都又默然隐去,唯卢横仍侍立在旁,眼光不住地投向那个被鞭打者。刚刚仆役因我打了王异后动作稍滞,此时连忙继续行刑起来。
我忽地一阵心悸,暴怒转瞬便转化为悔恨与不安,拉起王异,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你,只是一时收不住手。唉,你这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若不是顾着严家,我会置对付刘焉的大计于不顾,在成都呆那么久吗?又怎会指示你赶紧迁离蜀郡,往投汉中呢?小傻瓜……”
柔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竟引得王异颤动着大哭起来,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与裴怡相比。叹道:“王异,你与她根本不一样,为何要作践自己,与她攀比呢?我们做兄妹吧,我永远当你的大哥好不好?”
王异失声痛哭,然而这次却是喜极而泣,喃喃道:“我不配,我不配……”
“好了好了,那么多人在看着呢,象什么样子,傻丫头!”我爱怜地扶着她的肩头,用手指抹去她一滴泪水。王异忽地脸红耳赤,扭身站到一边。
那被刑之人忽地呕出半口鲜血,头一歪就此昏死过去,两名执鞭者此时早已打得汗流满面,“呸”地啐了一口,一人取来冷水,举盆泼去。“哗”地一声,那人鲜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痉挛着,呻吟一声,人便又悠悠醒来。
突地,一个衣不覆体的女人从奴隶群中跑出来,赤着脚飞快抢上,硬着挨了几鞭,仍张开手,挡在男人面前。
家将们控制住骚动的奴隶们,几柄长戟已然指向那女子的喉咙,然而她虽露出紧张之色,却仍自镇定地站立着,求恳道:“我愿意代他去死,请大老爷开开恩饶了他吧!”
王异怒道:“拖下去斩了!”
我暗叹一口气,道:“慢着!”那些家将原本就是颜商配给的武卒,都是社会下级阶层所募,纪律严明,自然会对那些奴隶心存怜悯,故而闻令后立刻收手。
王异转过头来,奇怪地望着我。我心知不能责备,只能劝说,于是轻声道:“小妹,做事情有很多种方面可以达到目的,然而人们往往会用最笨的那种。奴隶也是人,他们跟你一样,有智慧、有能力。我还记得秦相百里奚和汉大将军卫青,这两个人从前的身份不也是奴隶吗?你看看,这个女孩儿宁愿代她所爱的人去死,这是何等崇高、伟大的品质?换作是你,你是不是也会这么做呢?”
王异的眼神顿时变得迷茫起来,良久方道:“大哥想的这些,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原来小妹……似乎错了,还错的那么残忍。”
我安慰她道:“没那么严重,只是你有欠考虑罢了。看我吧。”
我走上前去,命令众家将退开,打量了那女孩一阵子。
这个女孩穿着褴褛,乱糟糟的辫子早已布满灰尘与草秸,她的脸上还有隐隐的伤痕,干涸的嘴唇裂开了口子,一双惊恐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忽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泣道:“大老爷开恩,大老爷开恩!”
“来人,松绑!”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子歪倒在树下,女孩顿不得别人的眼神,径自去将他搂在怀里。她投来怀疑与惊惧的一瞥,颤声道:“大老爷要杀要剐,拿奴婢就是,请别再折磨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奴婢姓杨,家住武都,被人拐卖到此,幸亏张大哥他救了我。”
“被拐来的吗,你的家人呢?”
“死了……”女孩眼泪汪汪地,愈发搂紧了受伤严重的男子,“大老爷是个好人,请你饶过他一回吧,他下次再也不会跑了。”
我心中一酸,想到了新儿,怎么她也姓杨吗?“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杨女颤抖地道:“大老爷还是第一个那么耐心对奴婢说话的主子,奴婢不敢扯谎。”
我叹了口气,指着那悠悠醒来的男子,“你喜欢他?”
杨女浑身一震,半晌方低头轻声道:“是!”
“大声一点!死都不怕还怕这个吗?”我厉声道。
“奴婢喜欢他——”
“再大声点,我听不见!”我狂吼道。
杨女抬起头,定定地望住我,眼泪夺眶而出,说不清楚是恐惧还是紧张,“是,奴婢喜欢他!奴婢愿意为他去死!”她也声嘶力竭地回应着。
四百个奴隶默默地站着,连同几十名家将和王异等,统统被惊呆了,奴隶们有的开始抹起泪来,原本凶神恶煞的家将们,此时也不禁被这一幕所震动,所执兵器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我直起腰,象是宣布似的大声道:“好了,你不会死,他也不会!王夫人说了,你的真心感动了她,所以她要赦免你们,让你们成婚!”
杨女呆了一呆,随即挣扎着跪倒,哭泣着疯一般地磕头。奴隶们欢声雷动,一时连王异都被吓了一大跳。
“主公,你真是有很多出人意表的地方呢……”她喃喃地低语道。
注①:任岐贾龙等实于初平二年(公元192年)而非元年反,此处为表现刘焉用兵南境,战况胶着、无暇北顾之态,亦为张鲁取汉中作铺垫,故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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