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毒策未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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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元年春三月,我与曹操回军酸枣。是时关东联军有十余万屯驻在此,营辕连绵几十里地,刘岱张邈等人每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曹操劝进道:“诸君听吾计,使袁勃海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轩辕、大谷,全制其险;使袁公路率南阳之军军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高垒深壁,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兵以义动,持疑而不进,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
刘岱等因曹操失败,不忧反喜,他们各有心思怀抱,哪里会听得进去呢?终不为用。
曹操兵微将寡,迫于无奈,在拜会过好友张邈之后,准备赴扬州募兵。临行前,曹操叹道:“当初为兄在朝典军,颇得董卓信任,拜为骁骑校尉,别领部众,若操有心为虐,想来今亦有上卿地位,哪得此间狼狈!”
我笑道:“大哥,自古正邪不两立,若你果助民贼,即便猖獗一时,也必速亡。如今兄长秉义直行,维护汉统,海内仰慕。袁绍等人挟私忘公,坐山观火,直早有一天会被人收拾了。”
曹操大为感慨,请问会期。我笑道:“因得南面文书,故欲转道南阳,再复西行益州。大哥也知道刘焉这衰货与小弟一向不和,此次他更密遣使者联络羌族,故我决意收拾了他。”
曹操吃惊道:“竟有此事!刘焉王室宗亲,名重德望,怎会做如此不齿之事?”
我摇头苦笑,知道当年操父嵩与刘焉果真多有交情,不然曹操也不会对刘焉这样没成见。揖首道:“大哥请早日回还,小弟也会尽早结束事务。”
曹操伸手与我紧握,道:“贤弟收络孙坚之事,刻不容缓,闻说文台攻荆州王通耀,杀之,后又兵南阳,因太守张咨不给军粮,又杀之。袁术入据南阳,其有力焉,但闻说术将据南郡、荆州,情势有变,不知贤弟是否有把握稳住此事?”
我冷笑道:“袁术小儿,骄横无礼,多有叛逆野心,不足为患。孙坚依附于他,多半是借助袁氏名望罢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袁术据有荆州,否则还不知道会让他添多少乱子。”
曹操大喜,道:“荆州沃野千里,一带雄州,户口数百万,民殷甲实,若被袁术这等野心勃勃之辈得了,天下必定凶矣。贤弟此去,解民于危顿之中,为兄先为天下而拜!”深深揖礼。
我连道不敢,道:“兄弟间还用得着如此客气嘛!此去蜀中险道,不知有否危难,身后家小宗亲,还望大哥多多照顾。”
我的话里有意,如今曹操蛰伏时期,势力与威望自无法与我相比,甚至连军队也要到扬州招募。在这种情况下,乍得我这样的良助自然高兴,但不能说他就没存过疑惑。那夜与他互吐衷肠,感情升温,此时借我故托后事的话,顿时让他的那丝疑心全然消去,感沛不已!
曹操稍显愧色,喟然长叹良久,这才悠悠道:“贤弟这话未免过伤,为兄今遭大败,匹马无存,在军中连说话的地方都没有。惟贤弟如此看重,操怎敢稍失君望!”
我继续交了个担子道:“小弟女侄杨新,至洛后不知所踪,我深恐两军交战有所误伤,还望大哥不吝寻访照顾。小弟告辞!”
曹操颔首领命,又想起一事道:“华佗为操治好旧疾,眼下亦准备往淮、泗一带行医,贤弟不去看看吗?”
我笑道:“自当从命。小弟祝大哥至扬州多招些兵马回来,粮草方面便交由我来组织罢!”
曹操呵呵笑道:“如此,贤弟费心。”
正自说话间,韦搴迎上来道:“禀主公,张奋领人求见,自称有要事与主公商议。”
曹操对商贾之事显得不很在意,见说便推故先辞,稍顷便领着其司马夏侯惇,还有曹洪、曹仁、夏侯渊、任峻等人,俱来向我辞行。
曹仁浓眉阔眼,鼻额硕大,为人孔武壮健,竟让我隐约看到了几分董卓的样子,暗暗好笑。招呼毕了,我笑谓曹操道:“大哥的这些将领,无一不是好汉,有将如此,招兵之事易如反掌。”
众将得到夸奖,忍不住大显得意。毕竟,在这个年头被虎骑大将军如此赞扬的人还少。曹操哈哈大笑道:“此皆我近亲宗族,都不是外人,岂能跟贤弟身边的诸多虎士相比啊。”
我淡淡笑道:“小弟可未有大哥这般地求贤若渴呢……”
曹操一怔,知我听出了他羡妒之意,随即大笑。上得马去,精神焕发地率众向我告别。经过汴水一战,曹军将领无不得我恩惠方能全身而退,故皆以恩师视吾。此番各自带笑揖首别过,十分恭敬。
我回到帐中,卢横已在前方迎接。帐中,一边侧首坐着英俊洒脱的河南大贾张奋,另一边,两个坐立不安如热锅上蚂蚁般来回走动的人,此时正负手踱步,不时发出焦虑的叹息声。
我吃惊不小,因为马上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当年在洛阳与我争风吃醋的胖子武孙颀,另一人也不面生,稍加回忆便想起了“京畿四富”中的老末徐锺。
武孙欣见我进帐,马上讪讪起来,退至帐角,连眼角也不敢抬一下,而徐锺虽强作镇静,却仍在向张奋大使眼色。
我立刻就想起是怎么回事,嘿嘿笑道:“哎哟,这不是武孙大人和徐大人吗?多日不见,怎么突然有空跑到下官的帐中来了呢?”
看见我眼角闪烁出的寒光,又闻口气不善,武孙颀胖脸上肥肉一阵哆嗦,不禁卟嗵跪倒,连徐锺也沮丧地跟着叩首拜见。
“小人知罪,请虎骑大将军高抬贵手啊……”武孙颀语颤声叫道,现在的他再也不象在洛阳般心高气傲,视人如无物了。当然,也许是我的感觉过骄,毕竟,他跑到昔日情敌的帐中来磕头,这个行为本身就隐含着巨大的用意。
张奋起身恳求道:“将军,徐兄和武孙兄已被董卓抄家灭门,此次前来,是为了以族中秘辛来换取将军属下颜商地位的。”
卢横闻言,不禁冷哼道:“张奋,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暴露颜商之罪,你担当得起?”挥挥手,帐帷四下便闻一阵令人心脏紧缩的拔刀声。
张奋容色不动,微微笑道:“在下岂能不知颜将军手段?只是此次实该在下立功受爵,至于罪过,我看还是留待颜将军询问过再说罢。”
卢横大怒,自腰际抽出短刀,抢上一步。我摆了摆手,负手走至主榻座下,道:“徐锺你先说吧。”
卢横余怒未息地瞪着张奋,半晌方走至我背后立住,拍拍手,帐中顿时涌进十余名侍卫,横眉怒目地分两排站好。
张奋只是淡淡微笑着,径自坐下。我心道:秘宝?还有什么东西比洛阳四贾的声名更重要呢?
原来,董卓入京之后,早已将四贾打探清楚,又多垂涎其财,多方借赊未果后,恼羞成怒,遂便趁御驾迁都长安之际,派兵将四富宅邸包围,杀人劫掠,干起为人不齿的盗匪勾当。单泾陈炜被灭满门,枭首弃市,而徐锺因曾为山贼身手不凡,又赖手下死战得脱,救了武孙颀后,两人扮作难民逃出升天。
徐锺的三角眼中掠过哀伤无比的神色,转瞬间又爆出无数光芒,哽声道:“我等妻儿老小,举家百多口丧于一旦,董老踧,此仇必报——”
武孙颀亦呜呜地哭着,现在他的样子,根本不像当初那个骄横无法的大商人,反倒似个受了欺负的小孩。
原来京都大乱,连天下首富单泾也没能逃得掉,看起来他挂了后,该是我颜鹰出头了罢!没有一丝同情的感觉道:“哦,那你们怎想得到来投我麾下?我出兵河南,实属机密,并不想为人传得沸沸扬扬。”
徐锺与武孙颀交换了个眼色,武孙颀道:“小人等也是偶然得知将军在此,此张奋兄之功也。”
我一想,这两人与张奋肯定有所瓜葛,要不然不会遇到事往河南地界跑,来求援助。哼了声道:“你们也想加入颜商?何故?”
武孙颀道:“不瞒将军说,我等也是仰慕甚久矣。颜商掀风起雨,令行不二,队伍诡秘难测,掌握盐粮之资,又有虎骑大将军撑腰,何事不可定也?我等向以收土并奴,不喜营铺,每每供享朝廷,为求一微职而不得,不准乘马,唯驴牛代步,不准穿缣锦绸缎,只可布衣。此外,我等不在常籍之中,身份寒式,如今为董贼寇掠,道业中崩,惟有以身家性命相与将军,还望不吝施惠!”
两人俱在帐中连连叩首,我淡淡道:“颜商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施舍给人的名号,你们想效忠于我,也得做出点贡献来,我颜鹰可不用无能之辈!”
两人相视窘迫,推捼良久,徐锺咬牙作痛惜状地道:“只要将军能允我等作奴,就算贡妻献妾亦无怨言,况其他乎1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部绢册,以帛系之,漆封处印刻着篆文“单”字,很显然取自他那个倒霉的老大处。
武孙颀也颤抖着从袖筒里拿出了两部名册,很不舍得的样子。我先揭开他的东西一看,却尽是些京畿一带地契商号,加上已经无法转移的那些宅邸园囿,看上去价值十数亿,实则一文不值。我拍案大怒,喝令推出斩之,吓得他连呼饶命,哆哆嗦嗦地更将另一册厚厚的薄子奉上。
我将几部册子展开一阅,不禁大为震动。又假作沉思了半晌,这才漫不经心地道:“颜商自有颜商的规矩,尔等切不可违犯,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两人见我意动,哪里还不连声称是。我挥挥手命他们与张奋先且退下,这才仰天大笑起来!
一边的卢横早已吃惊得张大了嘴,困惑不解地道:“主公,这……这就答应他们了?”
我缓缓收敛起笑容,得意洋洋地道:“先稳住他们罢了,这些人,还是有些用处的。你瞧瞧,徐锺送来的是单泾在并州经营的内容,他安插在河东的人可真是不少啊。”
卢横接过我扔下的绢册,轻轻揭开细览,稍顷不禁疑惑地道:“怎么,难不成是单泾策动了并州黄巾的起事吗?”
中平五年期间,并州郭太自号黄巾,起于西河郡白波谷,其后寇太原郡、河东郡。董卓入京后,遣其婿牛辅将兵击之,大败,郭太遂引兵河东永安、杨县、襄陵、闻喜,至河东郡治安邑,众十余万人,扬言渡河,兵锋距洛阳最近时仅数百里。
郭太所部有正规武卒近万,骑兵甚众且训练有素,根本不像普通的黄巾军。怪不得董卓与战屡次失利,谋议迁都避害。甚至照我的想法,董卓顾忌关军联军根本不如并州黄巾更多,迁都之后,董卓且实行焦土政策,争取到了战略上的主动权,如今,无论是黄巾军还是关东军,在如此顽固的敌人面前,都只能自叹不如。
可以想见单泾支持并州黄巾的用意,他恐怕也痛感没有自己武装力量的难受吧。如今大事将定,却突然身遭毒手,这未尝不也是一种遗憾呢,哼哼!
郭太军的物资装备,皆赖单泾保障,如今其主不在,而武孙颀徐锺他们又都被抢得连毛都不剩,再谈不上维持军队的巨额资金了。有这些原因,才使他们交给我这个既很诱人、又很烫手的山芋的罢?
至于武孙颀递交的薄子,全是单泾、陈炜二人在各地的商号、地主名册,内容详实有效,不但有人名索引、详介,还有各家的土地和佃户数量、经营范围、进销货渠道等等,可谓一册在手别无他求。
很显然,四贾各有地盘,难以渗透,徐锺武孙颀将单泾陈炜的商部名册交出来,实则是想藉此保住自己的实力。在洛阳大劫之后,这两人多年的积伫尽失,元气难以恢复,故而丢卒保帅,先加入颜商,躲过兵劫,再利用自己往日的声名和暗中培植的势力,企图东山再起。至于单泾与陈炜的那方面,他们自身难保之时根本无暇顾及,倒不如送个人情给我,还可以讨点好处。
我忖思良久,先命飞函李宣,着她立刻派人前往河东,想办法收编郭太。宣夫人智谋不在我下,具体如何计划,由她自己考虑。
单陈二人遗册,倒令我颇感棘手。我虽有外曹尚书王据,然此人现在熊戎,即使马上接令而来,亦须半年的行程,半年时光,原本依靠单陈的势力肯定树倒猢狲散,各有投靠,再行收服必显艰难。然而我又不可能耗费时间在这上面,须得一得力之人帮助,方可有成。
无聊地翻阅名册,忽有几条跃入眼帘,皆标以丹珠,似尤重视。其一:脩武张承,父贪财近色,与兄嫂有染,构陷害兄,积年借贷二千二百万钱。张家豪庭,主治兵事,往来兖豫扬州之间。中平末积钱五千余万,宅田百顷,奴婢数千,岁贡五百万钱。奴田相佐其事,承不知是吾心腹也。承兄范,其少妻过氏深得范宠,又曾为故中常侍侯览子所淫,未扬。
我顿时想起当年初到洛阳时,那个结巴的老汉向我介绍京畿几位名张姓官员时的景象。这个张承我还曾多方打探过,在我军大败三部都尉后,此人继何良而任伊阙都尉,还曾往我北军中侯府衙送过例奉,交情泛泛。没想到被单泾挖到老底,连其兄张范的老婆也在算计之内。
其二:庐江桥公,精算术,家赀亿计,奴婢千人,经营渔、船、铁、铜、陶等,妻早亡,岁贡千万。其二女养在竹夫人居舍。
这一条便有所隐晦了,恐怕记载时只限单氏自观,故而如此简陋。桥公既然精于算术有家有产,妻子也早死了不会戴绿帽,那还有什么理由岁贡单泾钱一千万呢?“二女养在竹夫人居舍”这句话肯定有问题,看起来还要好好地盘问徐锺和武孙颀才行。
其三:东城鲁肃,年轻有为,任侠好施,家富于财,往来东海、广陵,贩运私盐。有田产数百顷,比年积粮越五万斛。岁贡二千五百万。
鲁肃字子敬,往后大大的有名。单泾难得地赞了句年轻有为,看起来是十分看好此人。偷运私盐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东南一带的盐类统销除去朝廷,几乎都是单泾把持着,能在其严密掌控之下行事,必定为之默许。光看其贡额如此之高,便知一二。
我心中一动,吩咐将张奋唤来。
“士昭啊,此次你举荐二贾有功,我已命王尚书酌情加赏。你仍想留河南吗?”我温言和色地,又称他小字,显示出不同以往的对待。
张奋英俊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拜道:“多谢将军!不过经荥阳一役,在下方知州郡已很动摇,豪族大贾无不纷纷外逃以避战火,在下亦不愿独擎义帜孤守弱城。”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道:“如此,我将安排你前往扬州。”
张奋脸色一变,道:“这是何故?难道将军要流放在下吗?”
我露出阴冷诡谲之色,慢吞吞地道:“士昭,你该明白,你虽无颜商名分,但实际上仍是我军的人。看在你年贡千万的份上,王据还额外加授你种种便宜之权,但你若愚蠢地想违抗我的命令,则另当别论!别忘了,你既依附于我,那么便须遵令行事,吾可令汝生,亦可令汝死!”
张奋淡淡蹙眉,道:“将军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脸上挂起了一副凶恶的样子,从喉咙里滚出话来,“张奋,你在河南有宅邸四十座,河南以外十五座,田产六百二十顷,奴婢万三千人,这其中更有我军武卒二千五百人。你族中有堂口二百七十六人,三分之一为妇孺老弱。你今在营中,而我只消一道命令,半日之日,你张氏之名便可从河南消去!你也不希望我会这样做吧?”
张奋又是惊惧,又是压抑,半晌方勉强笑道:“将军认为那些兵马就一定忠于你吗?”
我哈哈笑道:“士昭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岂能不知你会暗中买通那些武卒,然君愿否与我一赌?明日此时,我可令汝族中尽灭。若不然,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并应允再不与汝为难。”

张奋额上汗落,颤声道:“在下何过?将军如此毒辣,难道不怕群起而攻之吗?”
我起身淡淡笑道:“张奋,你年少有为,又如此倜傥,不该是这般愚昧之人罢?光和年间,张氏在河南郡只不过是三、四流的家族,且备受宦官之害。中平四年你初识周陵,因而加入颜商,之后宦人再无伺衅,何故?且我岁出盐货、谷粟、铜铁给关中,从周陵、王据手上,张氏得到的利润年且千万,这样丰厚的报酬,我又有没有索取过贡金之外的片瓦只砾呢?”
张奋伏首在地,半晌方兢兢道:“在下该死,此皆将军功也!”
我脸容一变,提高了声音道:“我颜鹰行事向来认理,我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尔等的忠心!如今,你已据河南旺族,张氏门楣为诸郡相羡,一言九鼎,连令尹也须礼让三分。这一切权利地位,自然汝有力焉,不过若我有心,亦可在两年内渐毁汝祖基、侵汝田地、收汝奴婢,令汝货不出乡闾,食不足饱,衣不得暖,渐为人鄙薄,穷苦丁零,形单影只而死!你又可愿一赌?”
张奋叩首出血,哑声道:“在下不赌,我愿服输,从此不敢滋生二心,只愿忠心于主公,一任从主公之命!”
我重新坐下,放缓了声音道:“颜商之重,容不得我有半点疏忽,你该知道,尔等所贡之钱物,多半是用在建设醴阳、开拓熊戎以及建立西海牧场之上,尔等乃百万民众的衣食父母,岂能有丝毫动摇?”
张奋一怔,带血的额头印着麻麻点点的凹凸印记,又复抬起,俊俏的脸上惊惧隐去,随之替上一种复杂的神色。
我仍令他跪着,象陈述事情般淡淡道:“王据御部,一曰忠,二曰忠,然非我属下,无不阳奉阴违,只碍于我军势强,尚不敢显。今我已命提拔新官,行各州郡亲治,凡颜商武卒,岁训三次,两年轮置。颜商家主,每年须亲至醴阳呈报功过,且治刺奸若干,秘巡行诸郡详察,误者罚,罪者,杀!”
张奋浑身一颤,叩首道:“主公……英明!”
我呵呵笑道:“起来罢。士昭啊,你嘴上说我英明,恐怕肚子里是骂我专横呢!”见他脸如土色连称不敢,更是大笑起来,“然若不如此,便无法辖治更多商贾,一旦出事,牵连甚广,尔等无不有性命之忧啊!”
张奋连声诺诺,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士昭,我很看重你的才干,不过我需要的是忠心的人,不知道你能不能令我满意呢?”
张奋见我颜色稍霁,犹疑良久,才躬身抱拳道:“在下是个商人,商人趋利避害,自古始然。”
“好!”我不由得拍案叫道,“在这种情形下还能讲出真话,果然是个人物!士昭,我无意制汝,适才恫吓之言,实属试探,还望包容海涵。”
张奋苦笑道:“在下岂敢怪罪主公?况且,适才将军之言,已令小人警醒,如今想来更是冷汗嗖嗖,只盼勿再使主公气恼!”
他的话中亦稍带不满,恐怕刚刚我的言辞果真太过激烈了罢!道:“我这人不像其他那些,或卑节下士,或以德报怨,表面上爱贤尊才,实则嫉之,使真正士人得不到用武之地。我不会惺惺作态,我想要的人,哪怕拐骗暴诱亦须得偿。而为我所用者,不论门庭出身,不论贫贱,一视同仁。只要忠于我,又有才,便即放手令他施为。士昭你岂不知王尚书、司马将军乎?”
张奋盘膝坐下,以熏香手绢拭去额头血迹,喃喃道:“主公的手段,在下算是见识了……”
司马恭、王据,如今乃是一方命臣,掌管军权、财权,何等威风?想当年却不过是我军营中马前小卒罢了。张奋闻之后,虽仍忧怖,却深为动容,眼中闪现出点点异彩。
我再道:“适才士昭兄趋利避害一说,实在浅薄。难不成在汝为我军效力之后,还对你有所损害不成?更何况,颜商享受的优惠极多,盐铁亦是赚钱的买卖,尔等吞吐上万货物,笑纳无数钱财时,心中却还想没想到过我这个主公呢!?”
张奋一时局促难安,额上复现冷汗,连连抹拭,郑重称罪道:“在下,在下妄言,还请主公莫怪!其实予虽商鄙,却也知忠、孝、仁、义、廉、耻,祖宗家法,不敢稍忘。初入颜商,确只知囤积谷粮、买卖盐铁,哪里顾得上其他!如今闻主公教诲,如雷贯耳。有所谓‘一餐之德,报以三秋’,予得主公恩信而不思答还,竟与禽兽何异也!士昭愧疚,望主公严责!”说着连声音也为之哽咽了。
我大感满意,亲自下榻搀起他,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安慰道:“不必如此。士昭,知耻而后勇,义也。况且你在河南,借地予民,又多方收留关中流亡,瞻贫养弱,此皆汝功也!前次颜商撤出京畿三辅,虽颍川诸郡富庶而不栈恋,何故?盖因此处地当四冲,但逢战乱,无有幸免之理,故此举迁。如今周陵等一在长沙,一在北平,一在成都,而扬州无人督率,实为不妥。故我有意安排士昭举迁扬州,领袖颜商,不知足下心意怎样。”
张奋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这才明白自己并未听错,拜道:“主公请收回成命,在下凡夫俗子,能得主公垂青已自无憾,不敢再占据显要,授人口柄。”
我故意叹道:“士昭人才难得,我若屈之,岂不是轻视了你吗?唉,可惜扬州颜商众百余户,却无一人有士昭这样的人才,而君竟不欲为我分忧……扬州之大,我还可以托付给谁呢?”
张奋闻言垂泪跪倒,又复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小人惭愧,主公但说,予赴汤蹈火,亦无所恨!”
言辞坚定,我这才放下心来,喜道:“有士昭这番话,我无虑矣。我也想看看在大江之上,汝之牡丹舸会怎样壮观呢!这样罢,你且先守外曹尚书侍郎,秩四百石,好好干,先把扬州的基础打下来!”
张奋惊道:“颜商都督周兴豪只是将军府御属,在下却为守外曹尚书侍郎,似乎不妥。请主公思之。”
我哈哈笑道:“周陵有功,自会升迁,你不必担忧。这里有一部名典,乃是单泾陈炜在江南一带的重要商号,你相机行事,兼收并蓄,但注意保持颜商的纯洁性与相互的隐秘联系。注意这个鲁肃,我希望你能够把他聘为副手,此人是个英雄。”
张奋接过我另外誊写的一份江南名册,仿佛知其沉甸甸的分量,叩首道:“在下定然不负主公厚望,尽快将他们纳入麾下。”
我缓缓颔首,沉声道:“很好,我已吩咐两府尽快调集五亿钱,你先拿去办事,我可不希望有失败的消息。”
饶是张奋家财万贯,也不禁咤舌,思忖半晌,咬牙道:“在下,尽力而为!”
“武孙颀、徐锺两人,尚有价值,且留给你罢,恐怕在收服单泾陈炜商属之事上,可有所助益呢。不过需要多防着他们一点,必要时……”我手掌一挥,作了个隐晦的手势。
张奋不露声色地恭敬答是,他翻阅着名册,不多时雍雅的俊面上便露出了了然于心、淡淡嘲弄似的笑容。
此事一毕,我便拔营南向。经过颍川郡颍阴县时,我顺道拜访了荀府。
颍川郡为秦朝时所置,治所阳翟,乃是昔年大禹定都所在。郡内有城十七座,盛时人口三百多万,超过了畿辅各郡的密度。
根据我之考察,黄巾起义前人口密度最大的乃是豫、兖、冀三州,其次是司隶、青、徐和益州蜀郡,其他地区可称寥寥,比之二千年后的盛况更无异于天差地别!
荀府坐落在县南都亭宏德里,荀氏世之冠冕,家门豪族,在颍川极有影响。然而此去经过里闾,不禁惊异地发现荀府除了几个年老的仆人在院中打扫外,大门中开,人去楼空,只空余府外道旁石碣,迎风矗立。
我派人问明其故。原来,荀彧在中平六年被举孝廉,拜守宫令。会董卓乱,彧求出补吏,除亢父令,便借此逃归乡里。不久,董卓遣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毋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瑰赴关东,敕令绍等投降。胡毋班、吴修、王瑰至河内后,袁绍悉令王匡杀之。袁术又杀阴修,只有颍川韩融名重,袁绍等怕害之不利,故得免死。其后,逃过大难的韩融便将宗亲千余家迁避密西山中。荀彧见此,谓父老道:“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密虽小固,不足以扞大难,宜亟避之。”乡人多怀土不能去。恰冀州牧颍川韩文节遣骑来迎,荀彧乃独将宗族数百口从馥去往河北。
“荀彧真是明见过人埃”我不由得感慨道,相比之下,我这个号称能够“预见”未来之事者,与他这样真正远瞻卓识的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再南下经昆阳时,韦搴以手遥指城池笑道:“昔地皇四年,王莽大军数十万围此城,时敌阵数十重,列营百数,攻城云车高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尘埃连天,征鼓之声闻数百里。至六月,世祖与诸营俱进,自将步骑千余,前去连胜。时帝兄刘伯升拔宛已逾三日,而世祖尚未知,乃伪使持书报城中,云‘宛下兵到’,王莽军获之大惊。次日,世祖遴选敢死三千,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乘锐崩之,杀莽将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里外夹攻,莽兵大溃,走者各相腾践。其时雷电轰鸣,风起屋瓦,雨下如注,王莽军中虎豹皆战栗,士卒争赴水,溺死者以万数,水为断流!瞧,那南面远处便是昆水,世祖经此战后轰动天下,故而终重建汉室。”
我们顺着韦搴手指的方向,远远眺望、叹息了一番。我笑道:“韦参军好利舌啊!昆阳一战,刘秀遂能起于诸侯间者,盖因其雄心壮志与明睿决断吧。不过这场仗王莽一方指挥混乱、轻敌疏忽,又内部不安,可谓未战已败,刘秀高才,胜得真是太轻松了!”
韦搴敬佩拜道:“主公之语,令人玩味。若此际主公举拥汉之旗,讨杀恶逆,平定诸侯,或可循世祖之策,建立勋业!”
我心中一震,暗道如今小皇帝虽不像光武帝时候刘玄那么讨厌,但亦是傀儡,董卓掌权一如王莽。四方诸侯,则有点像绿林、赤眉、铜马这些义军,我若是依照光武帝的步伐坚定地走下去,说不定可以早几年一统天下呢。
又暗暗好笑,我颜鹰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烦不过来呢,哪有什么心思问鼎九州呢。不禁思念起小清她们来,摇了摇头,努力将自己的痴想甩到一边。
“韦搴,做好自己的事罢,对我来说,夺取天下或许会失去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因此,我绝对不会去做的,你明白吗?”
韦搴见我神色严肃,赶忙揖首称是。
三月己未,荀攸飞鸽传书,报知长安情况。
就在昨日,董卓这家伙派人残杀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以及袁家五十多口!袁隗首级已星夜送往河内渤海太守袁绍营辕。
近日董卓作恶愈甚,其在战场上捕捉的关东兵士数百人,皆以猪油涂布十馀匹,用缠其身,然后自脚下烧起,厉嘶惨呼有若阴曹地府,数里可闻。因其不在长安,故委派司徒王允监察内外。王允这老东西曲意迎合董卓,深得信任,听说最近起用北军中侯刘表为荆州刺史正是他的意见,从中可以看出董卓的战略意图,他必是准备先行对袁术下手,刘表若在荆州,正可南北夹承之。
另外,新拜北军中侯孔融的名字也颇引人注目。
孔融字文举,鲁国人,长我四岁,是孔子第二十世孙。此人小时即很有名,曾有“孔融让梨”的典故。不过最出名的还是当年他十岁时跟随父亲孔宙到洛阳,自个儿跑去求见李膺的事情。那时李膺名重天下,宣布除非当世名人或通家之好,否则一概不见。孔融想见他,便去跟门人讲:“我是李君通家子弟。”报后得见,李膺问:“君与吾果有通家?”孔融道:“当然,我祖孔子与先祖老子相师为友,这样说我们已是数十世的交情了。”像这类事情还有不少,造成他越来越大的名气。此后,因其显名,州郡礼命不就,故为我岳父亲辟司徒掾。当年曾在杨府座中相见,其人辩才一流,语辞华美新鲜,不过口气专横,品评人物非常激烈,而且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自从听说我有“宦尾”之号后就断绝了交往,连话都不屑讲,因此我素恨之。
将到南阳地界时,武锋营剩下的三百多人被我刻意操练,都已达到当初组营时规定的初级标准。卢横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找出那么多花样来训练部众,复杂且又苛刻,我告诉他:“同样原料,为何一出钢,一出铁,只不过所经程序不一样罢了。”
以钢、铁比喻,恐怕普天下也只我有这个资格。峄醴初建时,我便命造水轮与大型熔炉,炉壁内设两层以去渣,以煤作燃料,用水力驱动风囊鼓风,反复将铁煅冶,遂成钢材。如今我武锋营人手尚有一把峄醴制上好钢刀,劈斫得力,强度与韧性上都大大超过普通铁制品。
鲁阳在颍川郡西部与南阳郡交界处,因郡北山脉延绵,故而东北部的鲁阳城可谓从司隶进兵的必经之道。鲁阳城乃春秋战国时楚邑,城小而坚,袁术以后将军身份率众从颍川前登,孙坚出于战略考虑,率众依附,故而袁术方得据南阳。眼下,孙坚被袁术任命为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正屯斯处。
城下通禀已毕,不多时,只闻鼓声嗵嗵响起,城头旌旗招展,一列列整齐的兵士抚刀立望,威风八面。稍顷,北边城门大开,疾风暴雨般的蹄声紧密地在兵道中回响,数十骑骏马昂首驰出。
卢横命列开阵势,我哈哈一笑,却已在迎面人群中看见了当初远赴凉州与我联络的孙静、孙贲两人。
驱前一将,着红绩华服,青铠铁履,狼腰虎躯,从马上轻轻跃下,高声道:“果真是颜鹰颜猛禽将军么?”
我亦下马笑道:“阁下定是孙文台兄了!”
孙坚趋前几步,奋然单膝跪倒,两掌于额前环抱,道:“属下乌程侯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孙坚,参见虎骑大将军!”
我心事稍去,大笑着搀起了他。执其手道:“文台,你可比我了得,岂能仅以位秩相交呢?都是弟兄嘛。”
孙坚沉声恭敬地道:“属下此生最敬服之人,一是朱俊将军,一是大人。颜虎骑屡屡破贼,战功赫赫,却不免为小人谗言所累,属下深以为憾!”
当年孙坚曾从朱俊破黄巾于汝南、颍川,攻下宛城,故有此言。我却是因为“小人”之说,略微显得兴味萧索地道:“古尝有言:‘昏世之主,不可黩近,久而阽危,必有谗慝间其中者。’此语诚不妄也!”
孙坚见我不喜,连连告罪,便赶忙将身后一干文武介绍于我。前方一人,身高八尺,面貌英武,抱拳道:“末将程普,字德谋,右北平土垠人氏。”
另两人似年岁上稍逊于他,一者容色坚毅沉着,有英雄风度,姓黄名盖字公覆,零陵郡泉陵县人;另一人抄手间臂上肌肉绽出,大有膂力,姓韩名当字义公,辽西郡令支县人,如今皆不显名。
孙坚先为我介绍这三人,他们也颇感荣幸,行礼间未尝有半分不恭。
此后,孙静、孙贲等人亦得各自报上名来,孙氏家族果然不小,就眼前这一帮七七八八,也比我家小多出一倍不止了。值得注意的是孙坚妻弟吴景,此人官拜骑都尉,典型江南文人的模样,言谈举止,甚合大家风范,看得出稍有治才。
卢横、焦则、芹尔危尼、韦搴等,亦自通报名姓。孙坚与卢横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相顾笑谈,皆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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