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古都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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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辛巳,仅仅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皇甫嵩、盖勋两军前锋已经接近武功县东境了。
狐疑不决的皇甫一军,在王巍军如潮攻势下又丢了槐里城后,终于顶不住西京连连告急的巨大压力,决意趁我进兵之机,偷袭我军腹背,伺机展开决战。
皇甫嵩与盖勋合军三万余人,沿成国渠、渭水、武功官道三路并发,至郿县东,合兵为一,攻我邰亭。龚升指挥长弓部,卢横指挥铁甲卫队且战且走,在武功城西顺利与甲骑会师,敌军遂摆出合围的态势,却又松散地布防在西北沿线,并不攻城。
龚升大踏步地走进帐中,叫道:“主公,皇甫嵩既骄且疲,布军不喑阵法,是个无能小辈,我请命为先锋突之!定枭其首于主公马前!”
参军周慎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年届四十五岁的老成持重者,最近刻意地将自己安置在帐帷的角落,借阴影掩盖自己,以避免尴尬窘迫之境。说到底,他一仗被俘,如今却又身为参军,出谋画策,人家能相信自己的话么?
虽然他胆小怕事,又常流年不利,不过从前那些毛病多少有些改善。
“参军,你的意见呢。”我微笑着转过头道。
周慎诚惶诚恐地起身作揖道:“禀主公,下官与皇甫嵩、盖勋等曾多有接触,此二者皆有武谋,深通兵略,似不易犯如此低浅之错。”
我尚未答话,龚升已冷哼道:“照周大人的意思,那么皇甫嵩是故布疑阵等我军上钩了?”
周慎曾在对方手上被俘,闻言顿时大显慌乱,推唐道:“这……下官不敢推断。”
龚升道:“主公,我却不信皇甫嵩有什么能耐,请让我为先锋去会会他吧!”
我沉下脸来,道:“敌情不明,光凭着你的一点经验,就想去送死吗?你且退下,我自有道理。”
龚升垂手而立,不敢再答,稍顷回了声“是”便即气鼓鼓地退下。
我哼了一声,道:“来人,传军师和诸将。”
周慎站了半晌,方才小声道:“下官失言,下官先行告退。”
我并不望他,仍在翻阅军情报告,一面漫不经心地道:“参军你留下,刚刚你说得很好,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
周慎偷偷望了我一眼,斟字酌句地道:“下官幸得主公信任,得参谋议,实属万幸。然下官愚不可及,怎能与主公之深虑相比?故下官只愿以主公之进为进,以主公之退为退。至于皇甫嵩事,许是下官失察、失言了。”
我微微一怔,不禁开怀大笑,仰靠在矮几上,舒服地伸展起腿脚,“参军啊,你在朝中过久,这些官面的话也历练得如此精熟了,但现在可不是你表衷心的时候啊!我颜鹰是个直人,不懂得拐弯抹角说话,所以请你但进直言无妨!”
周慎被我这一番话说得坐立不安,起身干笑了两声,“主公明鉴……”
我忽地想起什么般,道:“这几天我见你对军师似有忌惮,常借故避之,是否嫌她说话太过锋芒毕露,惟恐祸及池鱼呢?”
周慎像触电般哆嗦了一下,跪伏道:“下,下官死罪!下官确有此隐忧,不恭之处,还请主公责罚!”
“起来起来,我又没说你怎么了,只是问问嘛!”我不高兴地道,挥手止住他的辩白之言,“军师是我之良吏、军之楷模,也是你该去学习的榜样。周慎,此后我将调汝为军师府东曹掾,好好跟着李大人锻炼锻炼。”
周慎释然,拜道:“多谢主公!”
忽听城外喧嚣声起,决胜营帐前都尉沈融前来禀道:“主公,王大人率骑兵已进东门,顷刻便到!”
“呵呵,王巍回来了吗,他的伤好点了没有?”
沈融道:“闻说王大人恰逢沛国一带名医华佗先生诊治,如今虽尚未痊愈,却已好得大半。王大人与之甚相投,已延为步兵府上宾。”
我吃惊道:“华佗吗?”脑海里顿时有一个十分强烈的影像闪过,不免既惊且喜,“给我好生安排华先生的饮食起居,待军议结束,我将亲往拜会。”
沈融抱拳称是,又将十余部封事恭敬地呈上,便即告退。
此时,李宣等诸将先后奉命来到帐中,再过了片刻,王巍策马呼喝而来,急匆匆地入帐见我。
“末将步兵校尉王巍,回营觐见主公!”
众人的眼光一起停留在其人裹覆纱棉、悬挂着的左臂,我笑道:“你辛苦了,臂伤好了些么?”
王巍道:“累主公挂记,已好得多了。近得沛国华佗为末将诊治,此人医术高明,直堪与清夫人相媲!”
我呵呵笑道:“正要去拜会一下华先生,来,坐下。正好你也赶到了,我们便开始会议罢!”
李宣命人先将皇甫嵩、盖勋二部扎营布阵情况详细说了,这才道:“皇甫义真搏战疆场,乃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劳,此语诚不妄也。观他排兵布阵,似处处疏漏,却又暗藏杀机、深得兵法三昧。近来常闻人说要开城一战,实在是不知深浅之言!”
龚升赶忙将头一低,假作未闻。我的眼光及处,萨古尔等将军也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看起来这些人害怕李宣犹甚于我,唉,我这个主公当得也真是没用呢。
李宣继续道:“敌军示弱,每日拔营退十五里,然而我军一旦出战,必定陷入泥沼。你们想想,盖勋军成国渠,皇甫嵩军邰亭,他们布起延绵三十里的军帐,如此稀疏,究竟何故?必待我也!其妄图以少部的牺牲换取与我决战时机。一旦接触,盖勋掩军北、皇甫嵩军西,两军并力合击,足可打散我军布阵。其后,我首尾不得相顾,必被分而歼之。皇甫嵩的决断之高,已经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见不少人一脸呆怔之态,我略感满意地点点头。“各位都听明白了吧?皇甫嵩虽然被迫弃守陈仓、雍县,被我调动至此,但也决不甘于失败。我军攻取武功,虽损失不大,但其实力更盛于我,况且我方还有补给等各方面问题困扰,实不宜轻忽。皇甫嵩诱我决战,并非不智之举,他的三万余兵马皆是精勇,其后尚有京兆虎牙都尉部万人。我军即便能正面突破他们的防线,也必定损失巨大,那时就算能冲出司隶,恐怕也兵无战心了,更不枉说韩遂大军十万正作狼虎之视呢!”
想到西线上那支令人头疼的力量,众人皆都面色阴沉,可以想象,如果熊戎地、西海无虞,就算我军只折得剩下几百人马,料韩遂等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我分毫。而今,羌族联军正进伐西海,密谋吞并我的地盘,在刘焉心腹的干预下,不知诡谋会在何处得逞。故眼前之局势如扩弩,险恶非常,一不小心,立刻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宣颔首称是,补充道:“我军宜速还,以解熊戎之危。然而皇甫嵩等,早与刘焉暗通款曲,相信亦不会不知主公所面临的困境。西海地阔千里,牧草丰茂,格累城如滨海宝珠,行经济、通商之便宜,大有利焉,熊戎地则更是我军腹心之重,凡盐铁粮秣兵马,皆赖其保障,一旦失去,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军须拔除威胁,回头全歼羌军,保家卫土,诸位大人都须自勉啊!”
众将无不应诺。我笑道:“得军师相助,可比精兵十万。”
李宣摆手道:“将军本身就是千军万马,我这十万兵又怎在将军眼内?”
诸将见我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相互吹捧了,哪里还不知我们已有熟谋?皆是释怀地大笑起来,一时反倒冲淡了不少眼前军议所带来的压迫感。
忽地,帐外有人声响起,几乎同时的,一名铁甲侍卫高声道:“禀主公,峄醴有信使到了!”
“传!”
来者是个化过了装瘦巴巴的年轻人,不像士兵,倒像个逃荒落难的人。见了我急忙跪倒,“小的护军司马属下甲校白宽叩见主公!”
我与诸将面面相觑,我心中竟不由得一紧,“是冯将军派你来的?峄醴出事了?”
白宽连忙叩首,“主公安心,冯将军按主公之意,招兵买马,如今众有三万,保境足矣!是冯大人闻主公遇围,故率军自峄醴秘行,如今已取陈仓,正星夜往奔武功而来,唯待主公吩咐,前后夹击,全歼皇甫鼠辈!”
说罢,他从自己脏兮兮的乱发间找出一小块蜡丸,左右急忙呈上。我捏碎见信,正是冯延笔迹。
“好小子!”我览信大喜,一拍案桌道:“冯将军真是及时雨啊,你且下去休息,回函之事我自有安排。”
白宽道:“是,是!”眼睛却不停地往上瞟来,李宣稍显不悦地哼了一声,道:“叫你退下你就退下,还愣着作甚?”
白宽吓得连忙跪倒,道:“主公、军师宽恕,冯,冯将军还托我告诉主公一事,说……主公家眷安好,只是,只是杨新小姐近来不告而别,留书说去了京师会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我刚刚的那点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怒瞪双眼望他,“新儿离家出走?回来了吗?”
白宽急道:“冯将军已经派人多方追索,不过,不过……”他的额头似有汗珠滚落,刚刚看此人欲言又止之态,恐怕就是因为知道我会在这件事情上大发雷霆罢!
“混账!”我拍案震怒,从榻上一跃而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进京去寻死啊!”
白宽吓得一哆嗦,刚要退下,李宣又复叫住他:“回来!快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漏掉一条,我将你军法从事!”
原来,新儿自迁峄醴之后,不知收到什么消息,整日心神不宁。其后不知怎么搞的,脚伤忽地好得大半,也不是那么跛了,便天天外出游猎。孔露蔡琰虽不放心,但毕竟心疼孩子,也不太会加以管束。直到有一天新儿至暮未归,两人方才发现新儿的留笺,心如雷击,赶忙央冯延等加以寻找。如今,新儿已经失踪经月了。
我大怒:“此事为何不早报我?”
白宽颤声道:“原本冯将军想尽快追回小姐,将功补过,不料十多天未有消息,只得央夫人送信给主公。不想主公命人急差清夫人回熊戎地,将军和夫人们商议多日,只得命小的前来报信……”
“混账!”我闻言更是生气,却知此事毕竟怪冯延不得。重重一拍,竟将那案木击开了一道裂缝,手掌火辣辣地疼痛不止。
李宣急忙劝道:“将军切勿急躁,新儿未必有甚危险,况且京师里还有杨文先、荀公达、蔡伯喈等人,他们若得知新儿赴京,必会多加照应。”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气顺了下来。抚掌皱眉道:“来人,飞鸽传书,赶快联络我兄杨彪,让他暗中寻访新儿下落,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我心乱如麻,暗暗后悔此次出征,不该带新儿出来,万一她再有事,我怎么吃得消啊!
王巍道:“杨新小姐吉人天象,该不会出意外。”
诸将顿时纷纷附和,我却是没来由地心生烦恼,暗道:新儿怎么又不听话了呢?你要去找谁,至于连叔叔婶婶都不肯告诉吗?杨速,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新儿,我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白宽,你且退下,有劳你冒险送来冯延的亲笔信函,此功暂记。”李宣和蔼地道,那个心叫冤枉的倒霉鬼应了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将军,此事万万不可!”
李宣极力谏阻我留屯槐里,私入洛阳的想法,虽则她知道我多半是为了新儿,那个她也曾宠溺过的孩子,但是考虑到全局,她不得不违心地加以劝止。
“宣夫人不必说了,我入京有两个安排,一个是新儿,一个是董卓。荀攸正欲施暗杀,若不成,我或可助力;若事成功,则我坐镇京师,调度整备,那时勿说皇甫嵩、盖勋之流,连二袁所倡之关东军,也得俯首称臣!”
“可是……”李宣不无为难地道。
我笑道:“可是什么,不是还有你嘛!我已晓令军中,以汝为督军中郎将、羌中侯,持我节令,安心去做罢!”
李宣道:“将军如今已是官拜上公的虎骑大将军,安危事大,万勿轻身涉险。否则死于匹夫之手,徒为天下耻笑!”
“宣夫人不必担心,我有卢横与甲卫,足保无虞。况且武锋营……”
“武锋营兵只五百,恐怕难以胜任啊。”李宣苦苦劝道,“将军,你不为诸将军、封国百姓考虑,也该为四位夫人和孩子们考虑呀!”
“唉,宣夫人应知我意。新儿名义上是我侄女,其实我早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了,杨家只存这么一个骨肉了,我不能让杨速兄弟断了后。”
“将军!”李宣双目一红,“妾也很疼新儿,可如今……”
“放心吧。”我喟然叹道,“说大了,我更不会容许董贼狂妄坐大,救天下于倒悬是我辈义不容辞之责,我不能顾忌自身安危而坐观其变。”
“将军或可稍安,待清夫人回来,一切再作商议!”李宣低声地道,忽然垂下头去。
这恐怕才是她真正担心的问题罢!有清儿在,一切事情仿佛都那么无足轻重,甚至连不信邪妄的李宣,也无法忽视清儿妖异般的存在,她被上下奉为神明,甚至包括聪明如斯的宣夫人……
我微笑起来,“军师似乎真的很担心我的安全呢。”
李宣终于知道自己劝说无功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算了,将军真的是很固执的人呢!”
我长叹,“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固执,能救得了更多的人。”
心头不禁又掠过杨速的影子,不免一阵黯然。
在武功城内步兵校尉的临时行辕,我会见了名医华佗。
华佗年已三十六岁,正当壮年。长须冉冉,目中精气十足,浑身散发着一股奇特的中药味。他的眼神十分犀利,手指颀长,右中指尖处被压得很平,似乎是长期练笔的结果。
我长揖一礼道:“久仰大名,在下颜鹰!”
华佗慌忙道:“不敢当,在下亦久闻将军之名,不料却这般年轻!”
“哪里哪里,先生以救人为本,义薄云天,在下是极为叹服的。”我恭恭敬敬地欠身道。
华佗眼光一闪,笑道:“过奖,将军请。”
我随主人在校尉帐中落座,客气了一番,这才在东首作陪。王巍命取酒食,我推辞说已用过了,他便知机退下,不再打扰。
华佗自有一股淡然不惧的风度,望定我好半晌,这才轻拈长须道:“将军神清目健,眉宇轩昂,惟不太注重饮食,贵体略显虚寒,肤表易火,乃阴阳不调之状。宜多食性热之物,如牛羊心肺,又五行缺水,宜多洗浴、进热乳,保丹田之暖,少行房事,自会延年增寿。”
我不禁竖起拇指,道:“先生真是好眼力!我一到冬天,手脚冰冷,做事情也有点舒展不开。可是偏偏喜吃鱼蟹,牛羊肉总觉不香。”
华佗摇了摇头,叹道:“黄巾乱后,天下萧条,普通百姓家,能得食牛羊,已是上品,哪得将军这样精挑细选啊!”
我闻言连忙道:“对对对,先生说得在理,其实我……”
华佗微微一笑,避之不谈,“蟹性大凉,与蛇鳖略同,将军少食为妙。”
我颔首称是,华佗随即道:“元化行医至河南中牟,道遇朝廷与关东诸军作战,故而逃难至此。蒙王大人不弃,结为好友,如今又托将军之福,随军为士卒诊治,几天来倒颇有收获。”
我听他讲述对攻拔武功一役中受伤将士的诊治和处理,不免凝神了片刻,哪料华佗所言,皆是我不懂的医科术语,又喜讲阴阳五行、药理典故,稍顷便头晕脑胀。强自听得一会儿,笑道:“多亏先生之力,需要在下做些什么,但请吩咐,不要客气。”
华佗现出狡黠之色,呵呵道:“元化正有一事相求。沛国曹操,与元化同乡,如今他在酸枣,邀吾投军,元化恐怕兵乱难至,故而想劳请将军多多帮忙。”
“这个……”我想到关东军阀袁绍等的恶劣表现,不禁顿了一顿。华佗见我面有难色,笑道:“元化也是偶然想及,关中毕竟不是久居之处呀,将军若有为难,也就罢了。”
我连忙摆手道:“倒不是为难。先生恐怕还不知袁绍之檄吧,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此檄将我颜鹰,一并列为董寇党羽,言辞激烈。如今视我为敌,必处处相阻,以送先生,恐怕多有不便。”

华佗果不知袁绍等人的阴谋,闻言慨然道:“袁绍名门之秀,雄略天下,又得人望,然而竟做出这等卑劣构陷之事来。真是乱世啊!”
我见他只精医术,于政治完全外行,便即随意提起入京之事,“对了,近来在下想欲往京师一行,顺道折往陈留亦无不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同行呢?”
华佗笑道:“将军如此费心,元化十分感激!”
我心道真是便宜了你,不过你既然为我军士兵多有贡献,这样的便宜占占也无妨啦。呵呵一笑,又聊了几句,这才告辞回营。
三日之内,每夜皇甫嵩、盖勋大营旁都会传来进攻的鼓角声,让守兵心惊胆战,昼夜难安。然而,却只不过是我军的虚张声势。
对于分散之敌,以精选之兵伺机歼其一部是最佳的选择,此中,虎贲校尉尹晏率领卸了重甲的轻骑兵神出鬼没般地偷袭敌营,取得很大战果。最热闹的一晚,其军重创皇甫嵩远在百余里外的粮屯守军并焚烧了其辎重,待次日黎明汉军去救时,早已只剩下一地焦砾。
被激怒的敌军趁夜攻城,企图偷袭得手。然而以李宣的头脑,岂会不作防备?当晚急攻,皇甫嵩盖勋两军丢下数千具尸体,含恨而退,而这两日昼夜巡防并立下大功的射日校尉龚升赐自属骑十名,步五十,黄金百两。
直到天明我才真正领略到白夷族箭手的可怕之处。城下积殍遍地,多有被其族符号特别的竹箭洞穿的尸首,粗略数来,六成左右的功劳应为白夷箭兵,其中更有数不清的敌人被一箭穿心、或者射中面门,技战艺之高,当真超乎一般人多矣。
“皇甫嵩来攻,实乃试探之举。”
陪同我出城巡视的宣夫人如是道,她乘坐在宽敞的牛车上,掀开小帘,叹息地望着远处烟雾冲天之处——黎明时分,攻城者稍退,尹晏便请命指挥甲骑开城冲突扩大战果,此时追逐战已经结束,而原本武功城西北面那几大块平整的田地被马匹胡乱践踏,又多遭火燎,眼见是不保了。
我勒马停住,“军师何出此言?”
“皇甫嵩夜半进攻,天明收兵,尚不知其兵力几何。如今尹将军去追,皇甫嵩整军迎之,虽败不乱。若果是攻城,怎能退得那么坚决!且攻城者不治器械,行止匆忙,更使人疑之。”
“有理,看来皇甫嵩求战之心是愈发急切啦!”我哈哈笑道,“西京那边,还要再多下点功夫,我怕董贼会提前率动大军前来,那时要再冲不出皇甫嵩的包围圈,可就糗大了!”
李宣微笑道:“妾从未见过像将军这样的怪人。明明被敌军包围,反倒是半分也不着急,还能笑得如此欢畅。”
我嘿嘿道:“不笑难道还哭吗?希望冯延及时赶到,我军可速离此处。宣夫人,明儿一早我就带武锋营上路,你好自为之!”
李宣若有所思地放下窗帘,隔了半晌方传来声音道:“将军请多保重!”
初平元年二月丙戌,疾驰往槐里方向去的我收到洛阳荀攸的飞鸽传书。
消息说,正月末董卓以山东兵盛,欲迁都避之,乃大会公卿议,道:“高祖定都关中十一代,光武帝都洛阳,于今也有十一代了!按《石包谶》的说法,应还都长安以应天意。”
百官兢兢不敢言,唯吾妻兄杨彪道:“迁都改制,天下大事,故商王盘庚迁都亳城,殷民胥怨。昔关中遭王莽残破,故光武更都雒邑,历年已久,百姓安乐。今无故捐宗庙弃园陵,恐百姓惊动,必有糜沸之乱。《石包谶》妖邪之书,岂可信之!”
董卓道:“关中肥饶,故秦得并吞六国。且陇石材木自出,杜陵有武帝陶灶,并功营之,可使一朝而办。百姓何足与议!若有前却,我以大兵驱之,可令诣沧海!”
杨彪道:“天下动之至易,安之甚难,惟明公虑焉!”董卓怒而作色道:“公欲沮国计邪?”彪不敢再言,太尉黄琬复道:“此国之大事,杨公之言得无可思?”
董卓愈发愤怒,司空荀爽见此,恐害彪等,因从容言曰:“相国岂乐此邪!山东兵起,非一日可禁,故当迁以图之,此秦、汉之势也。”
二月的第一日,亦即乙亥日,董卓以灾异为由,策免杨彪、黄琬,以光禄勋赵谦为太尉,太仆王允为司徒。城门校尉伍琼、督军校尉周毖极谏不应迁都,琼更先行刺杀,不中,与毖共被诛。
伍琼字德瑜,灵帝中平年间我任北军中侯时,他时任五校之一的越骑校尉,与鲍鸿同僚。此人以性格耿直著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据说,时伍琼身着小铠,于朝服里挟佩刀见卓,欲伺便刺之。语阕辞去,卓送至阁下,琼因出刀刺之,然董卓力大,急退得保,怒道:“卿欲反邪?”琼知其必死,叫道:“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乱国篡主,罪盈恶大,今是吾死日,故来诛奸贼耳,恨不车裂汝于市朝以谢天下!”遂被杀。
伍、周等此时遭刑,叫我不能不为之心颤了。暗道:还好我并没有全军撤还,否则依董贼凶性,肯定要杀杨彪满门。
事实上,我猜想董卓是因皇甫嵩军突然对我实行了包围后,方才沾沾自喜的,他恐怕也没有想到我会奇兵突出,攻下武功、槐里吧?
果然,飞书中提及二月壬午,也就是我军大败孙奋的第四天,董卓复表杨彪、黄琬为光禄大夫,似乎又开始“亲重”起来。
有道是六月债来得快,我等秘密从槐里走入长安附近没几天,就传来李宣方面的隼报,言盖勋在她与冯延二部夹击下被击溃,皇甫嵩苦战突围,军逾渭水逃,溺死极多。而从洛阳来的诏命更急征此人为城门校尉,名义上是补伍琼的缺额,实则为董卓凶性萌动后裸的拘禁文书。
盖勋被同时征为议郎,他与嵩长史梁衍共会嵩道:“董卓寇掠京邑,废立从意,今征将军,盖以讨贼失利故也,必大则危祸,小则困辱。今及卓在洛阳,天子来西,以将军之众迎接至尊,奉令讨逆,征兵群帅,袁氏逼其东,将军迫其西,此成擒也!”
皇甫嵩居然不敢违命,乖乖地准备进京。梁衍遂夤夜诣李宣降,道:“予不甘为无知所害。”
皇甫嵩当之无愧是个政治庸才,不过骂他无知倒还显得冤枉了。他饱受清流士人的影响,决不可能像袁绍般,打着诛除恶首的旗号公然造反,此人除在军事上,其他方面一贯表现中庸,甚至可以说是软弱。他的真正想法恐怕是:依老子这么大的名望,他也不至于吃了我吧?
董卓的确不会吃他,但会蹂躏他。
从长安东越霸陵,其后到鸿门。
鸿门为当年楚汉战争时刘邦、项羽两雄相争一幕的重要历史地区,其背临戏水、左骊山,右漕渠,在京兆尹新丰县城东。
当年项羽军四十万屯斯处,呼刘邦问罪,张牙舞爪,何等威风!可惜,项羽跟皇甫嵩有同样的毛病,在关键时刻喜欢软一把,结果放虎归山,终致己败。
皇甫嵩不也一样吗?我记得很清楚,灵帝末年曾诏董卓以部归嵩,卓不从,这其实是个大好机会。董卓意气用事,而那时皇甫嵩手里正握有西征的大军数万,趣而斩之,可兵不血刃收权于囊。果若如此,这时候洋洋得意的人哪里还会是董卓?更说不定,皇甫嵩还可以做个大大的功臣,名垂千古呢!
武锋营甲士皆小心翼翼,士掩器械、将摘顶缨,不过看起来长安营已殚忌了我军威势,故而龟缩城中设防,城外倒很少顾及。即使有小部哨探,亦被我军提前发觉而从容除去。
我弃马登车,除卢横、韦搴相随之外,名医华佗、其徒吴普与十数名女婢也夹杂队中。
从鸿门北去十余里,便是渭水。此际春寒犹盛,河边的枯败根枝上仍然结着薄冰,几日前那场喜雨后,随处可见远方点点碧色,然正合了“草色遥看近却无”之要意,尚未萎烂的枯草败叶,在春天召唤下似乎发出了新的生命。而浓重的水汽和混着湿泥腐土的醇味,更让人感觉冬季已经远去。
韦搴道:“主公,颜商河南张奋的牡丹舸到了。”
我缓缓颔首,抬眼往远处河面望去。原来按照我的部署,河南、陈留、颍川诸郡颜商已大体撤离完毕,少数留下的也即撤去私兵,不再按颜商标准配给各种优惠。然而,仍很有些商贾通过下下的各种关系,千方百计地削尖脑袋钻入“颜商”的阵营里来,他们有的是一方豪族、势力庞大,有的家财万贯、僮马千数,本着生意人的精明老练,他们虽非常配合地交出了家兵与年贡,却仍能或多或少地享受到我给予颜商才有的某种特权,如盐类产品的优惠价等等。
张奋即是如此一个商人。其人与河南、颖川两郡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宗门官宦比比,在畿辅地面很吃得开。他擅长木材经营,曾有利用从峄醴地区伐得的木材进贡皇家而受到朝廷彰奖之事。
牡丹舸是种弧底大船,漆以赤舷红桅,连舱艨窗皮亦染丹朱故名,每艘的载量约四百人左右,造价昂贵。北方少有巨舟,因而船行渭水,引起了诸多武锋营兵将的好奇观望。
张奋姿容俊美,风度翩翩,连我见了都大叹弗如,顿生妒忌之念。其人衣彩饰锦、珠冠金带,佩玉含香,连鞋亦用丝织精品。饶是初春浓寒,手中已自把玩着一扇,唇角扬笑,让人顿觉牡丹舸亦为失色。
“啊,属下中牟张奋,字士昭,参见舞阳侯!”
礼仪有致,让人不免好感迭起,我笑笑道:“请起,在外勿需如此俗礼,也免得让人看出什么,就以兄弟相称罢。”
张奋起身,揖礼道:“是!”
“晚到了几天,累张兄久等了。这几日董贼有动静吗?”
张奋忙道不敢,“董卓命人告示百姓,准备迁都长安,如今畿辅人心惶惶,多有流民往豫兖方向逃亡。”
我命令武锋营校尉,阳都人焦则领军三百登一舟,卢横等自与我在另一舟上。张奋船上早已备好酒宴,婉拒不得,只好欣然以赴。
原本张奋初见我时,还稍有拘束,之后彼此畅谈饮宴,反倒言笑不羁了。张奋讲起董卓乘乱而起,州郡震恐之事。后提到其县令杨原,笑道:“属下有好友姓任名峻,字伯达,深谙政事,杨大人以董卓扰乱朝廷,欲弃官避走,伯达说之曰:‘董卓首乱,天下莫不侧目,然而未有先发者,非无其心也,势未敢耳。明府若能倡之,必有和者。’杨大人问其故,伯达曰:‘今关东有十余县,能胜兵者不减万人,若权行河南尹事,总而用之,无不济矣。’杨大人遵其计,以为主薄,故能聚兵坚守。如今将军一到,恐怕董卓老贼授首之日不远矣!”
我摇了摇头,笑道:“张兄还不知罢,我可差点在扶风打了败仗!”言罢将羌族联军压境,皇甫嵩、盖勋以大兵围我之事简要说了,只听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那匹夫还要再多活些日子了!”张奋击股叹道,“此人不除,国之蠹害!闻说张邈、张超等会于酸枣,广陵臧洪为表誓盟,其辞气慷慨,涕泣横下,闻其言者,虽卒伍厮养,莫不激扬,人思致节,更遥推袁勃海为盟主,引动海内震荡!然而伯达却似乎并不看好他们,故劝阻了杨大人的投效之意。”
我点点头道:“汝友眼光甚好,尤能预见,也算是个不错的才俊啦!有他在彼,相信河南可尚保太平。”
张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就算太平,也是屈指可数了,眼下关东联军已各自起兵,董卓为保权位,势必出兵来讨,河南乃锋锐所指之处,安能幸免兵劫乎!”深深叹息,“将军令三辅两河兖豫颜商移地迁徙,真是深谋远虑之举!”
我暗中一笑,忖道此人倒不失为商贾中佼佼者,难怪王据如此看重此人,在移徙令发出后,次年又拨还他武卒六百,仍给予盐贮粮草等货物的优惠。
在水上疾驰数日,二月辛卯,牡丹舸在小平津关前停留。
河内太守王匡屯兵北岸,隐隐有鼓声传来,突张河外的营辕哨堡,俨然有队队强弩,夹承关隘,如临大敌。
然而,从小道登上北芒山南望,最近一直没有得到洛阳消息的我,终于由不安的心曲加大到恐惧的情愫。
洛阳城此时黑烟冲天,整座城池上空乌云笼罩!零零散散的民众,顺着官道为士兵的马鞭驱逐出都城界域,像牲口一样赶着往西面而去!不时地,可以看见惊鸿游鹫,盘旋于城上,仿佛预示着其下有累累的白骨一般!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心知董卓已然动手了!徙都长安,是他既定的军事政策,为此,即便杀光所有的关中人口他也不会皱半下眉头!
包括卢横在内,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
“全军原地待命,卢横,速速派遣精锐探察城池情况——”我捏紧了拳头道。
背后传来卢横强自压抑的声音,“遵命,末将立刻交待下去。”
张奋怆然道:“董贼果真是毒辣无比!他竟然敢焚烧省宫,强迁百姓……我的兄弟都在京里啊——苍天有眼,不要放过这个歹畜!”
韦搴在旁道:“主公,董卓手握天下死杀予夺之权,肆虐任为,残暴手段令人发指!如今,袁绍等兵进洛阳除此民害,应是易如反掌。主公不若隐伏京外,静候联军进攻的消息。”
我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且看看罢。”
入暮,诸哨卒纷纷回禀,卢横上前禀报道:“主公,董卓议定迁都后,皇帝车驾于丁亥日西迁,百姓相随。此后董贼命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从京郊百余里内,无复鸡犬。又收诸富室,没入其财物,加罪诛之,洛阳城下死者无数,尸骸相望,仿佛阴冥地府一般!”
张奋惊呼起来,而一干武锋营兵卒虽然面色苍白,然而仍兀自把持,抿嘴矗立不言。
我看了他一眼,咬牙道:“董贼还在洛阳吗?”
卢横道:“此人引兵留屯城西,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徐荣、李傕、郭汜、胡轸、牛辅等,张牙为恶,现已各引精兵塞洛阳东郊,以阻敌师。”
可以想像,在这个时代公然焚烧宗庙、发掘帝陵是个什么罪名,连凌迟处死恐怕都不为过。作为祖宗遗存的庙享陵寝也被粗暴践踏,这已经不是一般凶逆之人可以做得到的,这完全是丧心病狂不计后果的疯子所为。
“探查到董贼居处了吗?”我冷冷地道。
卢横微微躬身,眼中寒光暴涨,“董贼应在毕圭苑,该处驻兵三千,骑将华雄为督,其左有显阳苑军万人,其右乃上林苑军万五千人,遥相呼应,偷袭的可能不大。”
我勉强压住翻动的心情,暗道:今为战士性命计,不应莽撞从事!挥了挥手叫道:“董贼如此欺凌天下,难道袁绍他们竟然只会坐视成败吗?他们还是不是人?”
韦搴慌忙道:“主公息怒!在下以为,如今我等该从速派遣勇士联络酸枣义军,晓之以理,动之以利,促其西出。不然,其士气渐沮,而董贼狂妄坐大,于战多有不利!”
我怒道:“袁绍小儿,传檄苛詈,迟疑后进,虽有高名,亡无日矣!”
待怒气渐息之时,张奋提出先拔军往河南地界,与任峻会,其后再作打算,我心道:董贼徙令下达,洛阳死寂如是,百里无复人烟,可怜新儿不知往投哪里,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怎能斗得过穷凶极恶的贼兵呢?心中郁闷纠结,不免扼腕长叹。
卢横知我心意,轻声劝道:“主公,杨新小姐或许会先期往拜荀杨,那时他们必可保之无恙。况且今车驾西迁,董贼并不在其中,至不济小姐也该随百姓而去。主公可飞书冯将军,请他与二位夫人商议后再定营救之事。”
“冯延一贯谨慎,此事托他,我也可无虑了。”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只能照此安排,摇了摇头道:“先赴河南,也该将华先生等送往曹兄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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