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乌程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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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遂、马腾走后,李宣与小清来见。
李宣道:“自董卓执政,各方势力涌动,黄巾贼且死灰复燃,攻掠州郡,因而各地借除贼之名兴起的豪强部曲不可计数。在此情形下,我军若仍旧坐井观天,不应时而变,恐怕迟早会招灾灭之祸。”
我不悦地望着她一会儿,半晌方道:“宣夫人,你这一番话,把我刚刚那股得意的劲儿都扫得干干净净了,还直起鸡皮疙瘩,这又是怎么说呢?”
小清笑道:“宣姐姐是为了你好。刚刚看你那派头,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么谦虚了。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醴阳多了几户人家,多了些粮草和兵马吗?瞧你张狂的!”
我不禁结舌,“你……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嘛!军师啊,你到是评评理看,哪有夫人和相公这样没大没小的。”
我这一句话,倒像是说到了点子上,李宣犹豫了片刻,朝小清深深施礼道:“将军所言不错,女子出嫁从夫,劝善止过、扶正匡邪而已。长公主天威日隆,然颜将军亦不世英豪,典军治国之才,公主殿下万不可太过造次。”
我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叫道:“清儿,看起来军师对你上次打我一事还耿耿于怀哩……”
小清嘴一撅,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嗔道:“你以为我就舍得打你呀?”
李宣见我俩眉目传情,连忙含笑裣衽,“妾告退。”
“军师请慢。”我换作正色拜过,延请她东首坐下,“适才宣夫人所言亦有道理,不知有何对策。”
李宣瞧了我跟小清一眼,微微笑道:“何颙、郭泰不为公车,却以知人著称;郑太、荀攸不处显要,海内大事却逃不出他们的观察。如今妾蒙将军之恩开府,也奉命组建了决胜营,但时日尚浅,并非犀器。将军要想广开四聪,延伸耳目,便须以天下若指掌,如当年在洛阳一般。”
决胜营由军师秘密组建,在我回醴阳后正式编制,以刺探情报为主任,其校尉颍川人妫式,曾是河内旧部,曾在许翼、司马恭帐下多年,后为李宣召府供事,因才干显拔。
我大为赞同,心道:通晓天下之事,莫如内有奸作,外养耳目。如今我妻兄杨彪署官司徒,妹婿荀攸为黄门侍郎,好友郑太登尚书,可谓朝内不乏。然而对于天下大势,倒不很清爽。看来建立有效的情报体系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心中一动,朝李宣笑道:“军师,你看颜商这一块……”
对方盈盈一揖,微笑道:“原来将军也想到了,王大人经营商贾之事久矣,老谋深算,我军可利用这些官商大贾,多方探听情报。不过王大人老于经营,却不擅刺探弄奸,该给他提拔一名副手才好。”
“此事,非清儿不可!”我笑顾夫人道。
小清冷哼一声,“你干嘛不把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来呢?人家要照顾你起居饮食,还有安全防卫,现在又要帮你分析情报,你真当我是机器人啊?”
李宣听得莫名其妙,却不敢多言,刚刚看她略有喜色之态,分明是因为我之决策英明。不过“安国长公主”真不是她能控制得来的,李宣自信能控制颜家军,甚至我这个主帅,却不能左右楚小清,这恐怕也是她愿意与清儿呆在一起的原因罢。
我见老婆大发娇嗔,赶忙柔声安慰道:“清儿啊,你看看我那帮手下,哪个有你这样的聪明伶俐,又有谁比你长得漂亮?我不爱你爱谁!放心,我又不会让你太忙碌,我现在就写信给王据,跟他说你只管整理汇总那些消息,变成有用的情报,剩下的事情,都由他负责。在这方面,他可是好手啊,不管有几本账,都算得清清楚楚。”
李宣见我们亲热得差点凑到一处,而小清脸上尽是娇媚之色,禁不住脸上一红,只感身体发软。我的眼光投向她时,她竟然连脖儿根都红了起来,羞涩地垂下头去。
“啊呀,不好意思,失礼失礼!”我连忙正色,躬身朝李宣赔罪,“军师请见谅,颜鹰是个粗人,并且又把军师当成了自己人,所以做起事来总有些唐突……”
小清朝我做了个鬼脸,坐在李宣身旁,搂住她的腰道:“宣姐姐,你们家司马恭也很体贴你的呀,那天我看见你们坐在颜泽旁,看着湖面的风景,司马恭搂着你的肩膀,你就靠在他的怀里……啊呀呀,我瞧得眼都直了呢!”
李宣嗯嗯唔唔了几声,掩面逃去。我看她临走时唇角含嗔带笑的样子,知道她是害臊而非生气,心下大放,暗道:李膺的女儿又如何?不是一样被老子培养出来了?刚刚开始的时候宁愿作寡妇也不愿嫁人,多清高啊,现在呢,嘿嘿……看来人还是要做回本来的自己,不要被压抑束缚才好啊!
笑道:“好啊清儿,你看他们搂搂抱抱,竟然会眼睛都直了!今天不惩罚你一下不行了……”
小清咯咯笑着,却在还未来得及逃之前就被我一个虎扑摁倒。帷帐中,顿时响起了她的娇嗔和轻笑。
“啊呀,你的胡子好扎人——”
“不来了,嘻嘻,我投降还不行吗?”
“唔,唔……”
此次出征,除了杨丝和孩子被我安置熊戎未曾**以外,包括新儿在内,全家都随我东行。趁着这几天和议妥当,我命令卢横派遣一队人马,秘密护从家小前往峄醴,另着护军将军冯延募兵,遣韩凤为其副。
“主公,司徒杨彪派人前来,有密事相报!”卢横从帐外潜身入内,低低地道。
“快请。”我腾身站起,卢横又微一欠身道:“才接禀报,韩长史延聘之南阳贾煜已过峄醴,现已到榆中城下。长沙太守孙坚的秘使随他而来。”
“贾煜?”我立刻记起当初何颙向我郑重推荐的那位年轻名士,心中一喜。却不知孙坚为何会派人来找我呢?“孙坚之使可暂缓相见,不过贾煜却不宜待慢,让军师去会会他。”
“遵命!”卢横作揖而去。稍顷,一人从帐外掀帘而入,面带笑容道:“颜兄!”
“公达!”我欣喜若狂,再一看他的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看到我便连忙笑道:“大哥!”
“小妹——哈哈,哈哈哈,什么风把你们都吹来了?这个卢横,还不肯明说,就想给我个惊喜呢!”
我一手拉着一个,往内帐走去,一边大声命人取酒取肉,再把火盆烧烧旺。笑道:“公达,一别数月,我都想死你们了!小妹,你过得还好吧,怎么装扮成这个样子?难道是怕被人打劫吗?”
荀攸苦笑道:“还不是她闹着要来,不然我岂会冒此大险?”
我嘿嘿一笑,拉他们坐在厚软的羊毛毡上,“看得出,我挑妹夫的眼光笃定一流,瞧瞧,夫唱妇随,天伦之乐呀!可惜,你们还没给我生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否则……”
荀攸脸红过耳,颜雪也是羞啐道:“哪有大哥像你这样说话的?嫂子们呢,路儿呢?”
我一拍大腿叹道:“早知道你们要来,我就让她们晚点走啦,现在她们已经出发去峄醴了,不过你们回去的时候还可以顺道去看看。”
颜雪满脸失望。荀攸摇了摇头道:“不了。此次我俩是冒险离京,和颜兄计议完了,便要立刻回去。给董卓老贼瞅出来可是大大不妥。”
“董卓怎么了?”我直起上身,有点紧张地问道,“对了,快跟我说说京畿的情况,还有文先兄他们现在好吗。”
“他们都好,只是闻说颜兄起兵,董贼已吩咐将他们严密监视起来。当然他还不知道我与颜兄的关系,所以公达尚且出入自由。”
我怒道:“这狗日的若敢对你们有所不利,我定叫他不得好死!”
颜雪道:“大哥,夫君此来,是想劝说你不要跟董卓正面交战的。”
“什,什么?!”我惊道,“何故?”
荀攸平静地看着我,良久才道:“董卓恃武凌弱,暴虐异常,不但失去民心,也失去手下的忠心。依我看,这样的人只需一剑客便足了结,何必汹汹招致外兵,把百姓也卷进战火之中呢?颜兄,照董贼的脾气,他即便是死,也会令天下为殉!不如待除去奸贼之后,颜兄入朝平定祸乱,弘复刘汉宗庙、社稷,可谓上策。”
“况且,蔡伯喈、荀慈明、杨文先、何伯求、郑公业等,皆兄之亲友,董卓残暴无情,以虐人为乐,君岂不见丁原被杀,袁绍被逐,何进、何苗被发棺戮尸,甚至连少帝亦被废乎?去岁颜兄移檄州郡,詈责董卓,此贼盛怒。然而因惮颜兄势强,故不敢加害。想来若君所迫过急,后果难料!”
颜雪轻声道:“近董贼自封为丞相,飞扬跋扈,侍御史扰龙宗诣卓白事,不解剑,立挝杀之!又故度辽将军皇甫规少妻阴氏有姿容,董卓竟欲强聘为妾,其妻不允,竟被头悬车轭乱棒打死!董贼人面禽兽、残忍无道,纣桀亦无过于此了!”
我沉默下来,也免不了为蔡邕、杨彪担心。董卓这个衰人,把我老丈人、妻兄统统都拉到身边当官,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而像他们也都是死心眼,尤其是杨彪,肯定是不愿意离开汉室而独活的。
那么,刺杀董卓?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清儿去干这事吧,肯定一了百了!
荀攸接着道:“董贼提拔党人名士,自以为名满天下,袁本初逃奔豫州,反被拜为渤海太守。尚书韩馥为冀州牧,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东平张邈为陈留太守,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这些人俱不满董贼擅权干政。如今宦官清逐,又岂容贵戚豪强左右皇帝乎?必以起事。颜兄,你只需驻兵并凉,坐观时变,董贼人头落地之时,兄长可打靖王弥难之旗入京,那时遍观海内,恐无与兄长相争辈也1
“公达,你想谋刺董卓?”
“不错。此事由吾叔慈明牵头,城门校尉伍琼、侍中种辑、尚书郑太等皆有参预,颜兄可作一表,稳住董贼,好让他放松警惕。我等动手之后,公达会立即与兄联络,里应外合,取得京畿!”
“公达,此事太过危险……”我想起历史,忍不住多嘴道。我好象不记得荀攸在历史上刺杀过董卓呀。
荀攸道:“公达无妨,多谢兄长关心。”
“董卓身边,虎贲士众多,还有那个吕布,身手极高,你们行事要非常隐秘小心才是!”
荀攸眼睛一亮,道:“对了,颜兄曾与吕布在河内交过手,此子如何?”
“一个卑鄙小人罢了,可以利用,但决不可以结交。这家伙有奶便是娘,丁原待他不薄,他说卖就卖,还卖给了董卓这个匹夫。嘿嘿,不知道现在他的官儿有多好做呢!”
荀攸冷哼道:“颜兄所言不错,吕奉先英豪气质,武勇过人,只可惜投错门楣!如今他官拜中郎将,正自春风得意呢。”
“吕布不可不防,这样吧,你们何时动手,我派清儿跟着行事。”
荀攸连忙道:“董卓须杀,但必待其时,非朝夕可定也。夫人乃颜兄顾惜之人,不可一日或缺,亦不宜轻易涉险。公达将尽全力以刺董之事,颜兄但请宽心等候佳报。”
颜雪也道:“是啊大哥,清姐姐武艺虽高,但终是女流,谋刺董卓诸事还是交于夫君他们去做罢!对了,清姐姐呢?”
我笑道:“我派了她也跟去峄醴,待安置定了再返来。”
颜雪失望地嘟起嘴道:“看来小妹这次来,是谁也见不到了。”
“难道大哥不是人吗,见了我还愁眉苦脸的,该打!”我嗔怪地笑道。
众人谈笑饮宴已毕,我亲送荀攸、颜雪出营辕,叹道:“公达,你要多加小心,董卓狐狼之心,诡狡难测,你千万别变成他砧板上的肉啊。”
荀攸微微一震,揖首道:“兄长放心,公达自当事事谨慎,不负所托!事成之后,公达当即刻飞书于君,望颜兄亟来定策。”
“放心吧,即使我不到,也会遣一军来,以作呼应。”
临行之时,我命人送颜雪一面木牌,前镌阳篆“如公亲至”,后刻阴隶“外曹尚书梁国王据受命典制中平六年四月丙子朔”。此乃颜商中最高权威的信物,颜雪在府中多年,自是知其重要,不禁愕然。
“小妹不敢领受!”
“拿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备无患嘛。若出了事,记住千万不要慌张,有我在彼,但保无虞。”
颜雪含泪盈盈跪倒,“多谢大哥!”
挥手相送,远远的还能听到荀攸惊讶的嘀咕声,“自公达婚始,未尝见夫人行过如此大礼!”
颜雪含笑不答。我不禁失神地想起当初颜雪的一番话:“我这辈子只有向主人下跪了,再也不跪其他人……”
真是矜持啊,看起来她还没向荀攸说起以前的事罢。相信就算公达知道,也一定会原谅她的,毕竟,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呢!
回到帐中,李宣早已在等我多时了。
笑道:“军师见到贾煜了?”
李宣点了点头,又复很急切地道:“适才于帐后潜听荀攸之议,特向将军进言一二。”
我稍感奇怪,“你,不是叫你去会见的吗,怎么又跑来听我们讲话呢。”
李宣顾左右而言他,“以妾之见,将军该速速进兵司隶,以防有变。”
我不悦地道:“这话是怎么说?我已答应公达,静待时变,再复入觐勤王!”
李宣递上一封文檄道:“将军请看。”
我赶忙接过,展开草草阅读,惊道:“袁绍他们起兵了!怎么却还辱我与董贼合伍?!”
檄文曰:“渤海太守袁绍、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广陵太守张超、河内太守王匡、山阳太守袁遗、东郡太守桥瑁、济北相鲍信等告之于天下曰: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起戎狄之居所,怀残虐之野望,茹毛蛮类,乘衅纵害。原虎骑校尉颜鹰,与相勾连,祸加至尊,虐流百姓。今奉上密诏,纠集义从,并赴国难,剿戮群凶。盟集众誓,毕致臣节1
李宣道:“将军少疑,袁绍等匆匆起事,大策未定,计驰谋乖,虽者剑拔弩张,却未必能讨得了好去!然而,因将军强势,天下响应,故而行此下策。袁绍贵胄,四世三公,又喜结侠健豪强,英雄也。其所讥诬,妄词矫构,虽不足信,然用以惑众却绰绰有余。将军此时若依荀攸之言,勒兵不进,则大失人望,袁绍之辈的诡计便会得逞了!”
我摔檄于地,冷哼一声,“这种东西,随便他们说吧。袁绍匹夫,我早就不买他的账了!他叫得再凶点才好!”
李宣皱眉道:“其实,荀攸之言也未必尽为将军考虑。如今董卓震动三辅,两京乱象频仍,就算将军不取,袁绍等也必取之!荀攸附从士家,虽他与将军姻亲,知君为人,却难以说服诸多豪臣。将军在京之时,不去结好大家,却久居宦官府邸,称兄道弟者唯荀公达、郑公业、何伯求等,谈何起势?如今,荀攸来此,亦是为避免将军入觐除董后,上下失合、社稷动荡的罢!故非待董卓死后,方可外招将军勤王,以防有变。”
我听得怔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李宣轻叹一声,继续道:“将军天威,驰骋关中,如入无人之境。朝野上下恐怕亦有风评,一旦董卓死后,将军会否主持废立,甚或窃国自尊,一如王莽之时呢?”
我张口结舌,道:“我,这我从来没有想过……”
“除董之后,无外二道,一者恢复王治,归政献帝。二者明尊汉室,实以其命以御诸侯,若齐恒故事。此后但扫平关东,即可行废杀之事,自立为主!”李宣冷冰冰地紧逼着道。

我脑中嗡地一声,只剩下两个字在萦绕不止,“皇帝”!
我努力地克制了自己的狂想,好一会儿才道:“宣夫人,此事从长计较罢。目前我军的任务是尽快建立西海和峄醴地区稳定的局面,搬徙移民,吸引流亡人口。另外要尽快探寻出一条去往西域的便利通道,发展贸易和经济。”通篇的胡言乱语从我嘴里讲出来,快得如竹筒里倒豆子。
“将军,难道真的要在此裹足不前?”李宣满面惊疑地问道。
我不敢用正眼看她,只是从嘴角边吐出话来,“先静观其变罢!”
李宣告退之前,我命她代为上表朝廷,请命勤王。大军则暂歇一日,再往发峄醴。
之前董卓遣长史刘艾昼夜至榆中,“晓谕上事”,卓书函中言必称兄弟,追忆旧情,娓娓不绝,又命表封我为左相国,为卓副,“共理权政”,我则一一拒绝。不过带话给董卓,不得伤杨彪满门毫毛。
其后,我命请贾煜。
贾煜字晦文,南阳人,听说是光武帝大臣贾复的后代。何颙称其“有异才,勤学好问”,而冯延将军的推荐信也先期到达,盛赞其“治世之能”,我已觉得有些迫不及待要见此人。
入帐之后,我含笑抬手请座,这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人眼神流光,薄唇削鼻,瘦国字脸,面长无须。着布衲草履,身无长物。
我并不在意他的打扮和尘灰满身的脏样,笑道:“晦文何来太晚?”
贾煜微微一怔,抱膝欠身道:“学生家有老母,不忍遽发,后南郡蒯异度客我母,方得成行。”
我颔首道:“何伯求名知人,却不知贾晦文有何过人之处?”
贾煜想也不想地回道:“将军一改旧制,兵锋无匹,立马西藩,砥石之柱,此皆将军雄资也。然而单论举良纳贤,将军又有何过人之处呢?”
“南阳袁公路、勃海袁本初,皆豪雄也,晦文又何必舍近求远?”
“朝廷公车征,河南尹会稽朱俊辟,学生皆辞而不就,何况他人?君择臣,臣亦择君。”
我默不作声,暗地里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你千万别是李宣那种角色。他望了我一眼,继续道:“本初有英雄风,可志大略疏,明恭实倨;袁公路,实与张孟卓(陈留太守张邈字)一丘之貉,鼠目寸光,狭疑猜忌,尚不如本初十一。至于董卓,社稷之寇也,他来招我,唯死守尔,就之何益?”
“颜某身无大志,亦无远瞻,或许会令汝失望啊。”
贾煜露出微微笑意,“学生轻车简从,来择明主,即为此故。若相择不谐,学生自当辞去,从速东归!”
我上下又打量了他一番,与他一起大笑。怪不得这小子连一套干净衣服都不肯换,谈不拢就想赶紧跑啊!
“那你说说,我举贤纳才,到底有何不足?”
贾煜敛容拜道:“将军官拜上公,又据山川险要,天下已有三分。然而自归汉室,便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之智力,孤芳自赏,以梅兰自视。虽则将军不世之奇,然乱世英雄辈出,人才济济,若不为用,便即为他人所用!此消彼长,局势渐变,必会对将军不利。以学生看,放眼颜公帐下,赳赳武夫比比,才俊之士却凤毛麟角,依此以观将军,则是个曲高和寡,不懂用人的主子!”
我大吃一惊,喃喃道:“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之智力?”
“不错。昔将军周旋于洛阳,借助宦尾扶摇而上,有识之士无不耻之。其后国难当头,将军不报皇恩,却勒兵西向,讨诛羌狄,可悲可叹。将军又常以个人喜好,左右公事,以致行步失步,难以挽回。自反出汉廷,朝野纷纷,豪党无不以为楷模,风气崩坏,人情不保,黄巾旧部四起,牧伯太守野望中土,此皆将军肆意妄为,不御天下智力而造成的!”
“你这样说来,莫非天下大乱,该是我颜鹰个人的错吗!”我拍案叫道。
“将军请息怒,何伯求、郑公业、荀公达、杨文先、荀慈明等,皆与将军友善,足见将军明睿识人。然而,将军却自甘庐隐,不交党人,不为声息,每每举措大事,小心翼翼,犹捧宝临渊,费人猜度。难道,将军果真是汉室不贰之忠臣?那么,逾律僭制,不行人臣之礼,不进贡朝贺,不东向参拜,这些难道不都是将军的错失吗?”
“任用天下智力者,势如破竹,而独夫秉政,便如处昏昏大屋,不知所见,终至蹈灭之途!将军今处鼎下,英雄无不觊觎,若守成不进,则必亡无疑。不可胜,守,可胜攻也。将军不会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吧?”
那么多的失误,平常怎么没有人提醒我呢?我暗自抹着冷汗心道,刚刚贾煜的一席话,讲得我心惊肉跳,差点连软榻都坐不稳了。我相信那是真话,我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现在还得意非凡着呢,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着,只顾着自己发财。可是,怀璧其罪呀!谁都知道你身处宝山,有能力的人谁不想夺过来?我有财货、城池,肥沃的土地、大堆的牛马,还有重中之重的粮草,哪个不想把我列为黄巾流党而干掉呢?袁绍称我是董卓的帮凶,他的主意是怎么打的我总算是明白了。
“还请贾先生教我!”我起身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道。
“观夫昔刘汉创政之初,高祖家世、职官、武功、统军皆弗如项羽,而终能起于草莽,击败劲敌而登临帝位者,盖有萧何、韩信、陈平、周勃者也。予观高祖帐下,能人荟萃,而反视项王,唯亚父范增尔,尚不得重用,如此又焉能不败乎?以推之于将军,尤足警惕。”
项羽还有范增辅佐,我有谁呢?李宣?可以想得到的只有她一个,不禁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惧意。“贾先生说的是啊……”
喝令上酒。贾煜称谢已毕,也不管我是否容色不谐,径直揖礼道:“学生尚有几个问题,敢请将军回答。”
我心道来了,君择臣这么快就完了,现在臣要择君了呢。强笑道:“晦文请讲。”
“如今天下大乱,牧伯、太守、豪强、黄巾,无不拥兵一方,攻讦相杀,方今董贼势强,袁氏举麾起事,天下响应,孰胜孰败,还请将军指教。”
我心中一定,道:“董卓,匹夫之强,借废立事登临相位,掌握朝廷,如今其势之强,无人可比。若他有袁绍半成的本事,安抚怀柔,勤政爱民,那么无疑他将是霍光第二。可惜,他狂妄残暴,比之夏桀商纣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家伙,早晚会死在别人手里。至于袁绍等等诸侯能否取胜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兵强马壮、粮秣充足,也不在是否能够有克敌制胜的战略,而是在于他们是否真有勤王之志、辅佐汉室的忠心。若如是,则借机奋起,挟天下义师,驱虎豹狼虫,形如吹灰!可惜,袁绍等人的私心恐怕比我颜鹰还重,这帮人各保其境,仓促间结成同盟,实在是可笑得紧!就算少数几个忠义臣子能主动向董卓宣战,不被逐杀已是万幸,谈何取胜呢?因此,依我看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哼哼,是没有结果的……”
“没有结果的战争?”贾煜低声重复道,眼中原本清冷的神色变得像两团火焰般炙热,“将军连用两个可惜,在学生看来,应为三个,将军忠贞体国,更兼有治世之才,不取董卓而代之,实为可惜。”
我哈哈大笑,“晦文如何看得如此透彻,难道又是因我不御天下智力之故吗?”
贾煜正色道:“学生与何伯求书信往来多年,自知将军于灵帝末尚在京师,然其后却弃洛阳如敝帚,匆匆西还。彼时董贼兵不过三千,将军要杀他易如反掌,又怎会等到现在?而将军留屯大军于西海,只带区区三万兵马,足见摇摆不定,临阵对决,更是大忌!”
我苦笑一声,道:“何颙还讲了些什么?”
贾煜道:“伯求说,将军有雄才大略、不世之能,按将军西出关,击退鲍鸿来犯一事来看,犹如昔郑庄气盛[注①],天子之朝,并不放在眼里。况且将军多霸气,征西羌、降蛮氐、攻汉中、吞西海,铁蹄到处,鲜旌飘扬,百姓附和。京师大乱后,追附将军骥尾者更是络绎不绝。前次途经峄醴,忝冯将军看重,得以观摩府邸,望峄醴城下,户口充足,兵精马壮,以屯邑为主,耕战结合,足见将军详察风云幻变,善养英雄志也……”
“不用说了。”我摆了摆手,道,“天不予我,奈何要一意孤行呢!”
汉末、三国,难道因我的出现便会改变吗?颜某挣扎求存,也不想默默无闻地老死,可一旦有权,却总得违心地做出这样那样的选择。我做得是对的吗?也许是错的罢!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虽竭力要随心所欲,但也不能不考虑当前的局势了。任何政治、军事、经济甚至个人方面的因素,我都得全盘考虑,不然的话,不要说保境安民了,就是连我的家小,恐怕也保护不了啊!
我望向贾煜,眼光里有一丝丝的冀盼,“请问晦文能助我乎?”
贾煜摇了摇头,起身告辞,“将军是英雄,然非真英雄。请恕学生妄言。”
我露出一丝苦笑之色,道:“难道,争夺天下,成王败寇,才是英雄应该去做的事吗?不送。”
贾煜走了之后,我不禁开始静静地思考起适才与他的一番对话了。
我果真如他所说,犯了那么多低级的错误吗?不能御天下才贤,以一己之力图谋霸业,殊非可笑?
摇了摇头,努力让这些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消失。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罢?如果连自己都不信,那么你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努力还有何意义?不如死去拉倒。
当然,人才问题也是目下刻不容缓的一件重大事项。自从进军西海,尤其是在西海与熊戎地都开始筑城之后,我军领地内的户口大增,虽然屯田在增加,粮食和牛马在增加,收入在增加,但同时所带来的问题也在增加。我军的那么多“干才”中,懂得军事甚至战略的不少,但懂得治政者寥寥。我可以让鲍秉率人去筑城开荒,但我却不能用他当一个太守。天知道鬼晓得这样的太守会闹出多大的笑话甚至乱子来呢!
人才队伍需要培养,这我知道,而且一直在履行着作为统帅的职责。几年前我就命令在领地内建立公学,所有领民子女适龄者必须读书,此后,又命凡在籍公学生家贫且优秀者可享受补贴,这样多少减少了贫家子弟入学的负担。昔日那些打柴放牛的童子童女们,如今颇具学识者甚众。但这也只能解决若干年后的危机,眼下青草不接,只能靠另几种办法:自荐、推荐和招募。
象李宣这种属于白捡性质的人才,真是少之又少,我当然希望每出去一趟,都能捡一两个她这样的人回来,不过……那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会见长沙太守孙坚派来的使者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在下等长沙讨贼都尉孙贲、司马孙静,参见颜将军!”
我心中一动,暗道,这两个莫非都是孙坚的亲戚?他们暗中来此,到底所谓意何呢?笑道:“免礼,请恕我公务繁忙,两位随便坐。”
吩咐上茶,一面打量着两人。两人年岁似相差不多,但孙贲身体壮实,面容沉肃而威严。孙静则是一派文士之态,眼睛中常流露出凝神思索的样子。微笑开言道:“两位是孙太守所遣,又都姓孙,恐怕是一家子罢?”
孙静揖礼道:“文台,吾兄;贲,吾侄也。”
我随口再问了些家庭情况,这才清楚孙贲父亲孙羌是孙坚的哥哥,孙静则是孙坚最小的弟弟。孙羌早死,孙贲与孙坚的叔侄关系很好,当初孙坚被任命为长沙太守时,身边无人,孙贲便召集了五六百宗族参军,解了孙坚的燃眉之急。孙静则是在孙坚从京师受职南返时便跟随他了。
孙氏家族是典型的江南家族,讲究辈分谱系,因为据说(好象也确有其事)乃孙武之后,所以族丁兴旺至今。孙坚这一辈的都字某台,如孙坚字文台,其兄孙羌字圣台,其弟孙静字幼台等等。
问起孙坚的儿字孙策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吃惊起来。孙贲道:“颜将军莫非与孙氏有旧?怎会知叔子之名!”
“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叫孙权吗?”见两人惊讶之态不必言表,我哈哈大笑,“当初在讨伐北宫伯玉之时,文台为张温参军,我自然要关心关心!”
话锋一转,“不过,孙坚武勇过人,胆识兼备,我也是非常欣赏的。”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找到了兴奋之色,伏身道:“此次奉命前来转交一书,请将军过目!”
我展开信,却是孙坚陈情之表。大意是董卓为乱,国家动荡,州郡蜂起,各路豪杰都在商讨进京平逆的大计。而我颜鹰乃是先帝旧部、忠臣之婿,理应统领各部人马靖难入省。其后孙坚大奉仰慕崇敬之言,愿为先部讨贼等等。
“文台之意到底何如,还请二位解惑。”我阅完函件,稍稍疑虑地道。
孙静向其侄施了个眼色,后者抱拳恭敬地道:“颜公天下英杰,故家叔并不敢虚言妄辞,以隐初衷。如今天下汹汹,豪雄多附皇甫、朱袁等辈,家叔独不然。因家叔虽以军功升迁,早有破虏之名,却受寒门所累,一与将军略同。自奉旨击零、桂贼以来,素为荆州刺史王睿等轻渺,家叔隐忍不发。此次袁勃海移檄诸郡以讨董贼,却空口白牙,诬蔑将军,家叔览檄叹息,言曰:虎骑独步雍凉,深谙兵法,岂是袁小儿可以比拟!遂决意派遣我等与将军联络。临行之时,家叔曾有言,若颜公是真英雄,可附,否则还!”
两人叩首拜伏,巍然不动。我呆了一呆,这才恍然笑道:“请起,请起!孙文台可真是率性人啊……”
孙静沉声道:“颜公英姿豪气,天下少有。我这才明白家兄对将军的评价的确恰如其分,半点都没有夸张。”
我哈哈一笑,转尔沉吟道:“孙破虏若果愿归附,则真是我颜鹰之幸!不过,眼下袁绍等会盟讨伐董卓,顺带也想从我这儿捞点便宜,此时文台若公然与我呼应,则会招致袁氏嫉恨,加之与我南北隔绝,未免会被别人钻了空子。这样罢,这几日我会遣军南下,与汝部呼应,那样或进或退,不致失措。你们看怎样?”
两人俱是大喜过望,叩拜道:“多谢颜公!”
我想了想,再道:“文台聪颖,原来早有打算了罢?否则,眼下袁绍乍一起事,他怎么会派你二人巴巴地赶来榆中呢?”
孙贲道:“家叔一向敬佩颜公,只是不得良机拜会。此前受诏讨零桂贼,后闻董卓擅政,便即欲向将军请援。只是郡中方定,百事待举,故未能早日来此。”
正说话间,忽地卢横径自掀帘入帐,附我耳轻言了几句。我忍不住失惊地脱口道:“董卓这厮鸠杀了少帝刘辩!”
孙贲、孙静闻言,都不禁脸色大变。
董卓这只野兽,看起来将要抓狂了!他担心关东联军打着恢复王治的旗号,再抬出拥护少帝刘辩的牌子,故而将他提前杀害,弑主之行震惊朝野,并且使得还未成年的弘农王成为政治斗争的第一个牺牲品。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火烧洛阳?天哪!
注①:公元前707年,周恒王十三年,春秋初期的郑队在郑庄王领导下,大败由周恒王率领的周室联军,使周室威信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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