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心理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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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庚寅,孝仁皇后董氏下葬河间慎陵。此时,京畿形势发生微妙变化,斗争更加复杂。
受宦人重贿的车骑将军何苗向其兄谏道:“始共从南阳来,俱以贫贱,依省内以致富贵。国家之事,亦何容易!覆水不可收。宜深思之,且与省内和也。”何进狐疑不定,待董卓进至渑池,便派人宣诏,命令他停止向京师进发。袁绍怕何进改变主张,威胁道:“交构已成,形势已露,事留变生,将军复欲何待,而不早决之乎?”乃以袁绍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击断。又起用从事中郎王允为河南尹。袁绍得权,立刻谋划诛宦,而传令董卓等火速上奏,欲进兵平乐观。何太后恐惧,罢免了全部中常侍与小黄门,遣出宫外。
是时我恰经渑池。二、底崤巍峨耸立在洛西丘陵,其上怪石粼峋,突兀跌宕,道路险峻,崎岖难行。极目远眺,乱山葱茏,千峰对峙,一副波澜壮阔的河山画卷。
望着险峻崎岖的山路,勾起了我无数心事,朝卢横道:“何进真是无用之辈!以董卓来要挟太后,还妄想成就大事……只看他迟迟不愿动手除宦,就知道此人必定没有善终。”
卢横诺诺,却是疑惑地道:“依主公来看,大将军有何不妥呢?”
我轻哼一声,“何进既想除宦表功天下,又不想触动皇帝、太后权威,进退失据,却是为自己掘了个坟墓而已!太后名为掌权,实则宫中一贵妇人尔,何足挂齿!事事要请示汇报,让一个妇道人家来拿主意,值得吗?何进有倾国兵权,刚刚又收拾了西园八校,手握天下,只须振臂呼喝,孰人能挡?偏偏优柔寡断,把性命交给不懂国事的太后,哈哈,这与窦武何等相似!”
窦武,字游平,桓帝窦皇后之父。延熹八年,其长女入选后宫,为贵人,当年冬立为皇后。于是迁为城门校尉、槐里侯。后桓帝死,灵帝立,以定策功拜大将军、闻喜侯。与陈蕃谋诛宦官,奏于窦太后。太后受中常侍曹节、王甫等阿谀谄媚,自然不允。建宁元年八月,窦武处死中常侍管霸、苏康,又表奏太后请求诛杀曹节等,太后迟疑难决。日久,宦官防备,便趁其出宫归家之时,抢先发动政变。窦武惊觉,急驰入步兵营,与侄窦绍召集北军五校士数千人,驻守洛阳都亭。北军士卒向来畏惧宦官,不战而溃,被宦人分化瓦解,窦武等见大势已去,自杀而死。以之而观何进,有惊人相似之处:两人都因外戚身份而迅速升迁,直至掌握朝柄。都想尽诛宦官,为天下除害。又都寡谋顾虑,因太后阻挠而使图谋破产,断送性命……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何进的失败,未尝不是他不能以史为鉴的结果。前朝的教训,相去不过十几年,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笨蛋,国家无望了!
卢横见我颓然如丧家之犬,不敢答言。稍顷,有前军哨探来报:“禀大人,前有一军阻住去路,正往此靠近!”
卢横一提马缰,厉声道:“再探!”又复朝我抱拳,“主公,那必是董卓的部众,请主公下令,我卢横少不得给他点苦头吃吃。”
我迟疑着,叹道:“这事还真是棘手呢。卢横,命令全军结阵,如果他们不挑衅的话,我们也不要动手。”
卢横领命而去,申时与董卓军交错而过,相隔十余丈,连他们的旌旗、盔甲都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并未上前挑起事端,一副忙着赶路的样子。看来董卓对于争夺京师权势地位,看得比暂时捞银子、抢女人更加重要。
自然,我心里升起了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为什么不劫住他?但我能么,我杀了他,会不会改变历史?那么以后朝代的更迭是什么样子的呢?二千年后还有没有我了呢?痛苦啊!
摇摇头,又自暴自弃地想:不烦了,董卓做什么与我何干?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不需要做好事,更不需要管闲事。
八月癸亥,到达吴岳境。护军将军冯延领军出迎百里,布伏峰丘之间,斩皇甫嵩所遣追将段英。我并命将军长史韩凤全权负责,并往南阳冠军延聘何颙所荐之名士贾煜。
十月乙丑,与许翼、霍统会面,李宣命司马恭代督长史以下官员出迎,在西海大宴三日。
十月壬辰,抵熊戎地。牦牛队行过雾气蒙蒙的沮洳地,映和着远方雪山的倩影,在初冬的晨曦中觉得尤为寒冷。大片干裂冻僵的沼泽贫瘠而凄凉,夹杂在乱石之间的河道,早已干枯,只留下片片灰白色不纯洁的盐晶。寒风像利刃般割着旅人的皮肤,令人手脚疼麻,毫无知觉。透着晨间的阳光,这才能喘口气,抚摸一下冻得发痛的鼻子。牦牛与人的鼻息喷得长长地,似乎象冰雪的世界中,一个个幽灵一样。
几个月来,我绝口不提朝廷的事。我的心被自责与恐惧的情绪凝固,那种恶魔般的杀气压抑得我几乎窒息。我食不下厌,明显地消瘦下去。
军师将军李宣率百官、我的儿女们在新建城池之外迎候。数万民众聚集在府衙外,纷纷敬献物品、财帛、牛马、粮草,并设祭为我祈福。
自中平四年十二月离开熊戎地,一晃快两年了。儿子两岁五个月大,已经会走路,搀着姐姐颜珏的手,蹦蹦跳跳地往母亲怀里钻。
杨丝把孩子带到我面前,可惜他就是不要我抱,一个劲哭鼻子。我只得摸摸他的小脑袋,朝宣夫人傻乎乎地笑笑。嗨,身为虎骑大将军,秩同三公,竟连个孩童都不买账!
颜珏还认得我。她的汉话说得已很有水平,能流利地表辞达意了。怯生生地叫了声“爹”之后,便偎到李宣怀里。看得出,平常司马恭一家视她如同己出。我又朝宣夫人笑笑,便负手径自回府。
当晚,司马恭、鲍秉,以及从西海赶回的霍统等举宴欢庆。我悒悒不乐的态度颇令手下惊讶与焦虑,因而宣夫人特命诸将盛装拜祈,并举行了隆重的阅兵。
新城八面生起硕大火炉,照耀得如同白昼。铁甲骑军五千精锐在鼓乐伴奏下,当先驰过府衙。随后是白夷族长弓手二千人、重铠步兵万人、铁甲卫队三千人依次行来。三百石以下官员在府衙外稽首称颂,敕外曹尚书王据拨库银两百万钱分济民众,赈粮万斛给老弱妇孺。一时城中彩声四起,民众歌舞节目热闹非凡。
我跨进府衙,司马恭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多日未归,此番回来,应该高兴才是,缘何有不悦之色?”
我扶住他的手,略看了他一眼,“没关系,只是有点疲倦罢了。这两年你跟军师很辛苦,我还没怎么好好地赏赐过呢。”
司马恭急忙道:“区区微劳,安能得主公如此夸奖?这两年忙于筑城、备荒,疏于军务,末将倒是应该被责罚的。”
我微微一晒,未予置词,便即在诸将簇拥下入高首主座,李宣、司马恭分别在东西两面从位作陪。诸将参见进颂,我摆手笑道:“不必了。我颜鹰此番回来,看到西海、熊戎地依然生气勃勃,心中的畅快不能言表……先就此杯相敬诸位!”
举起杯来,诸将连忙端杯起身回礼,脸露敬仰之色,一饮而尽。建威将军长史王巍道:“主公此次归来,实是大幸事尔。我等日日盼望,终有此刻与主公聚首,心中欣喜之情,恨不能立即为主公赴战疆场,立下万世功业!”
见诸将露出会意之色,颔首相示,我不禁心念一动,笑道:“起来。我颜鹰恐怕没什么好处,但决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兄弟!你们都是跟着我鞍前马后,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都是我的好兄弟。来,大家再喝了这杯酒!”
众人欢声笑语,起身饮干。李宣却是面露忧色,凑过头去,在司马恭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我看着他们,司马恭轻声道:“主公心中有事,不宜再多喝了。此刻主公该当论功行赏,此部名册,还望从速定夺!”
我接了过来,顺手翻翻,轻声道:“一定是宣夫人的杰作了!”
李宣颔首,低声道:“不敢掠人之美。将军回到熊戎,必得大赏将士,稳定军心,以免内外失调,人心浮动。”
我心头一震,微微颔首,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待有人向我敬酒之时,我哈哈大笑,端杯立起,“诸位——我颜鹰在京中多日,而西海、熊戎固若金汤,实托赖各位之福也。如今我在三河两京招募甲兵十余万,更是大张我军气势!以功论赏,勿有偏私。诸位也多有功劳,我焉能坐视不理,不予之封赐晋爵呢?”
众将齐呼万岁。我再劝一杯,复归主位,缓缓将李宣名册中所载赏赐、责罚一一报出。众将见我许久不在军中,却对熊戎、西海军务等了若指掌,脸上俱现讶异敬服之色,却无人知是李宣所为。当下取金甲羽衣赐其功高者,计:拜许翼冠军将军,四品,赐金三十斤,杂帛两千匹。霍统増自属至步百,骑二十人。王巍迁步兵校尉。韩凤因参谋之力加拜功曹,赐金百斤,峄醴府邸一座。此外,王据等也分获赏赐金帛,或车马粮米,唯偏将军童猛与司农校尉齐鹏屯田不利,请求自贬,乃罚俸三月,以示其咎。
我趁便问起屯田事宜,校尉齐鹏惭愧道:“熊戎地东南大片盐沼、荒漠,甚难治料。没有水源开荒种粮。而且土地大都贫瘠,因此去岁十万人垦耕,也只收了将近七十万斛,今岁只多收了五万斛粮。”
我颔首道:“此地确不大适宜种植开垦。但事在人为,决不能半途而废啊。此事明春由我亲自负责。对了,畿辅等各处‘颜商’所缴粮米,是否都已运抵了?这批资贮须得好好利用,要不然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饥荒便会闹到这儿来了。”
齐鹏吃了一惊,跪倒道:“属下该死!主公请宽心,属下一定尽心尽责,将屯粮之事处理妥当。前月属下等已画出治水草图,预备明春前开凿渠道七处,望主公、军师首肯!”
我望望李宣,她轻轻颔首,道:“此事妾已知会主公,现拨库银三千万钱,由你与偏将军童猛负责此事。”
两人跪谢退下。我皱了皱眉,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问道:“不知如今粮草囤积状况如何?”
李宣轻声道:“包括‘颜商’所运达的,谷豆麦粟粗估共约四千一百万斛。”
我倒抽了口冷气,“不少啊?”想了想,便令新募从事尹晏上堂,重重加赏,封为武猛都尉、秩六百石,暂属长水校尉宗稠统辖,为甲骑副贰。
盛宴之后,当晚便宿在将军府衙南院房内。小清见我喝得太多,便扶我入房上榻,一面柔声道:“你是怎么了,好象有心事似的。为何宣夫人一汇报董卓入京的事情,你就那么生气呢?”
我勉强支起身子,“我……我没什么!你先去罢,让我一个人好好静静。”
小清错愕,咬了咬下唇,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觉得有些头痛,躺倒下来,忖道:我是否在麻醉自己?故意不听有关董卓的报告,想要人人噤口,不提此事。可我也应明白,这本就是历史的必然嘛,我凭什么要这样失态?
转念又想:董卓作乱,多少无辜百姓丧身无地啊!虽是冥冥中的天意,但我延误战机,明知故纵,一朝放手,尸殍遍地,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还有什么面目在此发号施令啊?
一瞬间,我仿佛变成了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许许多多的骷髅狞笑着对我叫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我捧着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过了片刻,有人敲敲门,轻声道:“主公,京畿急报!”
我怒火中烧,腾地跳起来,厉声道:“滚——”
次日,宣夫人、小清、司马恭等在堂下拜见。小清见到我,不禁吃了一惊。“夫君,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昨晚没睡好吗?”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小清急步上前来扶我,脸上关切的表情绝无做作。
我苦笑着对她道:“昨天的事,你别怪我。我有点闷得慌。”
司马恭急命传郎中来诊治。小清低低地道:“我知道这几个月,夫君一直都很难过,但逃避现实是不行的呀,你要振作起来,千万别有什么闪失……不然叫我怎么受得了?”
我笑起来,拍拍她的小手。李宣走上前道:“将军身体不适,原当安心调养,不过京畿有飞鸽传书而来,还请将军能抱病处理,则妾等不胜欣悦。”

我摇头叫道:“我不想知道京畿的狗屁事情!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急怒攻心,我只觉头一昏,差点又晕过去。司马恭急叫:“主公,主公!”
李宣面色微变,咬咬牙道:“将军切切不可意气用事,畿辅告危,将军身为虎骑大将军……”
司马恭恼怒地长声道:“夫人!”
李宣忽地有些委曲般,拂袖掩面而去。司马恭长叹一声,赔罪道:“主公万勿见怪,拙荆性子直,不善言词。”
小清扶稳我,轻声道:“宣夫人也是为了你好,你为何就一味不听呢?且不论京畿是否告危,只是万一董卓有图谋峄醴、西海的野心,我们也不能不有所防范啊。”
司马恭叹道:“董卓素为主公不喜,然此贼进京杀掠,残暴蛮虐,而主公竟不问,岂非令天下人寒心?”
我痛苦地抱着头,道:“你们都别说了!我何尝愿意这样,我难道就不心疼那些无辜的百姓吗?可我又能怎么做……”
十一月壬申,熊戎新城西北面颜泽。
干裂的冻土上,生起了一团大火。小清等围坐在旁边,簇拥着我,她们都以一种非常担心的目光凝视着,仿佛我随时会遇到不幸似的。
这是我卸任的第十天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李宣。我不想多问,不想多管,甚至不愿回去看一看。隐隐约约听到的某些消息,都能让我连做好几天噩梦。
坐在和暖的篝火旁,我仍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小清急忙靠过来抱住我,让我倚偎在她的怀里。
小清看着我呆呆的样子,忍不住气道:“你是怎么了,颜鹰?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真不想看到你这么彷徨无助的模样,跟你以前简直是两个人!”
我苦笑,“清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早就为自己、为妻儿准备好了这片安乐的土地,我不想再管中原的事情,我没那么大的面子。现在我更想通了,我只须安安稳稳地呆在这里,什么事也都别来烦我。这样的生活再好不过了。”
小清摇撼我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一点志气也没有了吗?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沮丧颓废的样子,你还是不是我喜欢的颜鹰?”
我无可奈何地抬起头,“颓废?那又怎么样……”
小清的眼里闪出泪花,正对着我,把我扶正。我懒洋洋地,又仰倒下去。她再次扶起我,不顾一切地叫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在折磨自己!”
“你放过我,别再唠叨了。你知不知道,我的耳朵都生老茧了!”
啪——
小清重重地打了我一耳光,站起身来。众女都失声惊呼,望着她怒极的表情。
“颜鹰,你真是没用!遇到一点点挫折,你就摆出这副死样!你还是不是男人?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孔露急忙道:“清姐,你……”
小清翻身跑开,霎时间不见人影。我被她的一巴掌打慒了,心中乱极,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杨丝吓得捂住嘴,哭了起来,颤抖着叫道:“相公,你没事吧?”
我机械地伸出手,搂住她安慰,却连自己也不知讲了些什么。蔡琰、孔露亦相视赔泪,偎在我的身边。我忽然清醒了很多,忖道:我颜鹰来到这个世界,已深深溶入到古代社会了。我不再是现代人,我应该是“虎骑大将军、舞阳侯”才对。我不是要立志做一个了不起的人吗?为什么到了该发挥的时候,却裹足不前了呢?
浑身冷得颤悸了一下,脑子不禁更加清醒起来:董卓跟我相比,简直是小儿科,我何必因此畏惧?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手握雄兵十万,财资、粮马无数,放眼天下,又有何可惧?难道自己不去努力,却要归咎于命运使然吗?!
命运,真的有什么命运吗!如果当年我杀了董卓,杀了皇帝……也许现在我不会靠酒来麻醉自己,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登上历史的舞台,主宰历史的进程!我颜鹰,也同样不是废物啊!
热血涌上脑门,我的心中竟突感一阵冲击。小清骂我没用,不是男人,她说得对!一点点小挫折,竟然能让我变成这样:心甘情愿地坐在这儿烤火,而把军政大权交给女人去处理……这又怎么会是我的本性呢?
我僵硬地缓缓抚摸着蔡琰,思绪飞扬,竟至微笑起来,“别哭,去找清儿,把她叫回来。露儿,你去把宣夫人请来好吗?就说我要见京里的使者,让他们都到这里来。”
蔡、孔二女面面相觑,俱都喜出望外,致礼而去。杨丝走过来坐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低声问道:“相公,你还疼吗?清姐出手真是太重了。”
我捏住她的手腕,笑了笑,“丝儿那么在意吗?其实清儿何尝舍得打我,虽然她打在我脸上,其实是痛在她心里呀。你想想,如果你必须得这么做,你打了我会不会很伤心呢?”
杨丝急道:“妾不会这样做的。”我吻吻她的脸庞,道:“只是假设嘛,如果你是清儿,你现在会怎么想?”
杨丝垂着头,想了好半晌,才道:“妾……妾会哭的。”
我抱着她的肩头,轻轻抚拍,“这就是了!丝儿,你的心肠太好,我怕自己有什么缺点,你也不肯说话。事实上,我宁愿做错的时候被人骂,也不愿你们太惯我。以后有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杨丝咬着下唇,泣道:“妾知道。”
“别哭,孩子都两岁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姑娘。瞧你,象花脸的猫呢。”
丝儿擦擦眼泪,噗哧一声笑起来。相拥良久,又说了好些情话,这才看见远远的空旷处有几匹骏马飞驰而来。仔细望去,却是司马恭与卢横、尹晏等人。司马恭远远叫道:“闻说主公见召,末将等不胜喜悦,军师顷刻便达,请主公不要见责。”
几人一起下马参见。我笑道:“今儿召你们来,是想问问中原的事情。闻说董卓……进京,大兴杀戮,冤狱频频。而后我妻兄杨彪飞鸽传书,报知京畿诸事,便又闻何太后见废,被董贼鸠杀于永安宫,更废帝为弘农王,令天下人神同愤。前些日我郁闷成疾,不能理事,心中惴惴。现在我已大好,应该与各位讨论讨论除此奸贼的事情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都大喜。卢横道:“杨司空五封手书在此,请主公详察。”
我盘膝在地,略略观过。中有两封劝谏杀卓,言辞激烈。其他都是详介京畿乱况,颇觉惊心动魄。第一封信发自八月庚午,写道:“……何进谋泄,中官惧而思变。张让子妇,太后妹也。让叩首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惟受恩累世,今当远离宫殿,情怀恋恋,愿复一入直,得暂奉望太后、陛下颜色,然后退就沟壑,死不恨矣。’子妇言与舞阳君,入白太后,又诏诸常侍皆复入直……进入长乐白太后,请尽诛诸常侍以下,选三署郎入守宦官庐。诸宦起疑,使人潜听,具闻其语,张让乃率常侍段珪、毕岚等数十人,持兵窃自侧闼入,伏省中。及进出,因诈以太后诏召,斩之于嘉徳殿前。让、珪等又为诏,以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尚书疑之,曰:‘请大将军出共议。’中黄门以进头掷与尚书,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进部曲将吴匡、张璋,在外闻进被害,欲将兵入宫,宫阁闭。虎贲中郎将袁术与匡等共斫攻之,烧南宫九龙门及东西宫,欲以胁出让等。吾闻此噩,与尚书卢植、士孙瑞等急入省中。会让等胁太后、天子及陈留王等从复道走北宫。卢尚书执戈于阁道窗下,仰数诸宦,段珪等惧,乃释太后。太傅袁隗、司隶校尉袁绍即矫诏斩樊陵、许相。苗、绍共引兵屯朱雀阙下,捕得赵忠等,又斩之。吴匡私怨何苗近宦,乃与董卓弟奉车都尉旻攻杀苗,弃其尸苑中。绍遂闭北宫门,勒兵捕宦者,无少长皆杀之。或有无须而误死者,至自发露然后得免。当夜腥风肆虐,积殍遍地,殁二千余,而袁绍更进兵排宫,急攻省内……让、珪等遂将帝与陈留王数十人星夜步出榖门,奔小平津。吾等急至平乐观,无得从者,唯卢尚书夜驰河上,王允遣河南中部掾闵贡随植后。植、贡至,手剑斩数人,张让投河死。明日,乃奉迎天子还宫……”
虽是杨彪没用多少形容词,我仍像是亲眼所见了这一场禁宫内惊天动地的浩劫。张让、段珪胁持幼帝,到最后投河自杀。省内诸宦无少长尽诛,可以说一天之内,百余年来宦官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再无复兴之机。何进之死,完全是他自己愚蠢无知的结果,即使我不知道有这段历史,光在京里那么多天对他的观察,我也能肯定此人必定毁于宵小之手。
又展开第二封信,字体大是潦草,显是急愤之中一挥而就的。“……并州牧董卓吞并进、苗部曲,又诱吕布杀执金吾丁原,尽收其众,兵士大盛。乃讽朝廷策免司空刘弘自代之……因大会百僚,集议废立。贼言曰:‘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为政。皇帝暗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更立陈留王,何如?’又抗言曰:‘昔霍光定策,延年按剑。有敢沮大计议,皆以军法从之。’吾等俱愤而不敢对,独卢尚书曰:‘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过千余,故有废立之事。今上富于春秋,行无失徳,非前事之比也。’……卓欲杀之,蔡邕力劝而免,九月甲戌朔,复集群僚于崇徳前殿,遂胁太后,策废少帝为弘农王,另立陈留王。命甲士扶帝下殿,北面称臣。太后鲠涕,群臣含悲,是时光景吾自死而不能忘也!董贼又议太后踧迫董后,至令忧死,逆姑妇之礼,乃迁于永安宫,密进鸠酒弑崩,是日丙子……”
我皱眉不语,心道:董卓专擅王命,废立皇帝,已属特大奸臣,按律可以灭族了。数月来我按兵不动,恐怕更助长了他的气焰。不管如何,我不能坐视不救,否则岂不为天下人耻笑?再想道:我弟张辽在丁原麾下,不如何如?不过料想他应无恙才是,日后他还不是吕布、曹操的人吗?
卢横见我思索,指指其下的两封信,道:“这些是不久前刚从峄醴转来的。其中有董卓写给主公的文牍。”
我缓缓点头,翻了翻那些文件,果有一封标注是司空杨彪转呈,看来董卓把我妻兄逼得很紧,要不然他才不会为这个屎人发快件。
打开来看,上道:“永汉元年九月乙酉,以太尉刘虞为大司马,司空董卓为太尉,加鈇钺、虎贲,太中大夫杨彪为司空。董太尉平定宦丑、还师振旅,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无负子之责。乃告之于舞阳侯虎骑大将军颜公:足下将建伊、吕之业,弘不世之功,镇河西、通异域,欲先崇述、嚣,想望中国,故钦承大旨,顺风不让。将军以神勇御众,广其深虑,动有功,发中权,基业已定,大勋方缉,可堪贺矣。吾与足下布衣结交,情同亲表,伐韩遂、讨戎羌,扫定北蛮。又自歃盟为汉,践履死地,略有积年。而其间黄巾造恶,汉室颓倾,故策王命,欲东镇关,北定上郡,进以奉天人之用,退以惩外夷之乱。冀圣汉复兴,将军请命击西,一举荡平蛮狄,又挈河陇奉东都以归本朝。光武以来,未尝有人臣之势及于将军者也!吾幸蒙封拜,得延论议,每及河西之事,未尝敢忘猛禽之言。今车驾天使,已在道路,诏赐汉舞阳侯颜鹰刘姓,分封西河王,率邑武威、金城、陇西、汉阳四郡,泽恩累世,子路为王世子,女珏为安夷公主,置家丞、令。望足下速进奏章,则吾曹权统朝野,功重当世,必为天下共瞩。”
我的心中暗暗吃惊,将信笺交给司马恭,自语道:“董卓这匹夫对我知道得那么清楚!难道我这儿也有他的刺探不成?”
四周无人敢答。良久,司马恭小心地道:“主公,这信……如何答复?”
“我当然不会为董卓撑腰,做他的官了!”话音刚落,司马恭便连声称是,缓缓退在一旁。
我起身踱了几步,转头朝丝儿道:“夫人,风寒颇重,你先回去吧。我还要与诸将讨论些问题,迟些才能返来。”
杨丝乖乖地应喏起身,不舍道:“你也要小心着凉,妾与露儿备好琴箫,待相公前来镌典。”
我微笑着拉了拉她的手,叫道:“来啊,送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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