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龙城5-7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五章烧天
那些出城来接应粮草的兵士共有四、五百人之众。他们本隶属龙城守尉迟将军手下左骠骑三营。营长姓祖,叫祖绍裘。
冷丁儿这时眉头紧皱,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和三哥不致伤损士气地平息掉这场突发的乱局。
陈寄得空却在一边打眼仔细望去,只见那五六百士兵站成围拢之势,被他们包围在中间、倒地呻吟的却是一个白胖的运粮官。
陈寄拿眼仔细认了认——他刚才出来因为急着要回冷丁儿的话,只揪住了一名士兵问了几句,未曾细看,此时才有工夫将一切看个清楚。
这少年的心本来就细,又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凡见过的人没有他记不住的。那送粮官此时满脸是血,淡淡月光下,他整个人几乎被打得脱了形,陈寄还是认出这送粮官就是以前在关中帅帐中见过的吴承平。
陈寄脑子里搜索了下,已低声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告诉了九哥。
……这吴承平的底细他却知道,据说这小子官阶虽不太高,在朝中却有大佬依靠,在关西帅帐中,连哥舒老帅好多时候都不得不被迫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朝中派下的高监军正是他的靠山。而那高监军,却是哥舒老帅一向也不得不顾忌的。因此供应龙城的粮饷一向也就把持在吴承平手里。偏偏这小子最是贪婪。哥舒老帅几番想动他都没敢动,因为,这里面本来就存在着一场交换——朝中对哥舒老帅耗费粮饷,令过万大军驻守龙城一事本多非议。如果不做这一点交换,也就换不来那个在朝中对皇上极有影响力的朝中大佬的支持,也换不来和高监军平和相处的局面,哥舒老帅在龙城这一件事上在朝廷中也就摆不平。
陈寄只见到九哥脸上的忧色愈重,两道挺直的剑眉纠结在了一起,九哥的眼睛本就有些深凹,这时那对眉毛在脸上像都遮出了一片阴影。
陈寄不由叹了口气。他游目四望,却见到跟吴承平的兵士约共有两百余人,这时他们已大半被打倒在了中间的空地上,剩下的还有不少黑影远远地奔逃出了圈子外,这时都悄没声息地在远处听候动静。
然后他才望向吴承平押送来的运粮车。
他看了一眼,才不由吃惊居然粮车是如此之少,几乎只要一眨眼间就可以数得清,拉车的也都是些老马。
——照说关中帅府向龙城一年只运送三次粮草,照这粮车的数量,怎么能够龙城中过万将士四个月的供应?无论怎么看,那粮食起码三成中要缺上两成,也难怪这些兵士要哗变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十七探马中位居最末的十七弟,这些关乎大局的粮草军用之事本无他去管的余地。他也一向不去想这些,只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算了。但此情此景,却也不由让他一个才入伍不久的少年不能不忧心了。
接着,他却把眼透过人群,向更开阔的官道两侧的大漠望去。
方才一眼望去,因为只盯着近处,还觉得人围如堵,这世间不得不争斗哗变的纷争是如此之多,人们因为怒气而填充围堵在那里的身影是如此拥挤,以致打眼望去,只觉密不透风。
可只要把眼稍稍向远处点儿看去,就只见几千里的大漠就那么平坦坦地舒展着它的荒凉与岑寂。这一点点人世的纷争,哪怕抽刀溅血、泼洒出百丈方圆的险恶狂暴,但融入这样广漠的一片洪荒中,却也不值什么了。
——这想头真让陈寄觉得无情以致伤情。
戈壁荒凉,石碛冰冷,沙漠瘫黄、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瘫软的黄。而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所戍所守、所争所斗、劳乏筋骨,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兵士见到左坚走出来,个个都不由一阵惊惧。
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十七探马中位居银阶副统领的三哥。十七探马虽是尉迟将军手下最倚重的消息来源,但与龙城中兵士并无统领之责,彼此一向也两不相干。
这恐惧是因为:左坚在加入十七探马之先,曾在军中主典军法。而他威肃之名,一向传播军中,龙城中将士提起他来只怕还少有不怯惧的。
——当日在左坚手下,只要触犯军规,小则杖责难免,大则枭首示众。他亲手杀的同袍弟兄只怕就不在少数。他也不过就是为了执法过严,得罪了尉迟将军身边亲信,才被众口铄金,不得不转入十七探马队中的……
……否则左坚如今也不会消沉郁郁至此。
左坚冷冷地环顾了那数百兵士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谁是领头的,说!是谁喊了第一声?自己站出来吧。”那些兵士一时鸦雀无声。
忽有一人抗辩道:“可是……”
左坚一挥手,“快斩”胡三猛地一跃而起,飞窜到人群中,一把扭脱了那人的下巴,又飞快地退回左坚身边,冷声道:“在我三哥面前,没有‘可是’。”
他动如脱兔,那些兵士被他如此快捷的动作弄得都有些目不暇接了。直到他退回左坚身边,那被他拧脱了下巴的兵士才在喉咙里发出惨哼。
接着却另有一人抗声道:“是他们克扣太……”
话未说完,未等左坚开口,张百和已一跃而出,飞跃到那人身前,伸手在他颈侧一斩,那人登时被打晕了过去。
以他们探马中五人之力,要对抗镇压数百兵士,本无可能。可左坚当日在龙城军中的积威在前,胡三与张百和出手又动如脱兔在后,一击即中,也一击即退,却立时镇住了那数百兵士的勇气。
只听左坚冷哼道:“好,没人自认是不是?那好!”
他猛地提身,一眨眼间就已来到队列之前,他举步走到一名兵士身前,伸手一扣就扣住了那名兵士的肩胛骨,冷硬地问道:“你说是谁?”
那兵士痛得一张脸上五官已纠结到了一起,在月光下皱成一块块癣疥般的阴影,他不堪痛楚地哼声道:“我不知……”
话没说完,只听“咯”的一声,左坚已掐断了他肩胛骨。
那兵士痛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左坚面上全不改色地道:“够义气呀,够义气!我只追首恶,但想逞义气的,就只管逞!”
说着,他已把手按上了身边另一名兵士的肩上。那人身上不由一阵瑟瑟,空气中猛地浮起了一股尿臊气,那兵士颤声道:“我……我……”
话未落地,左坚已冷酷道:“看你这点儿出息,吓得都尿了裤子,第一个喊的当然不是你了。但我没问‘你’,你不用说‘我’!”
说着,他侧手一击,那兵士已惨哼一声倒地抽搐。
接着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陈寄已不忍再看,侧眼望向九哥。却见冷丁儿的喉头已微微在颤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发出一声对三哥的“不”。
他两人这时不由对视一眼,都藏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惨淡。
眼看第三人虽惊恐至极,却强挺着镇定,紧闭双唇,再不肯开口,只怕立时就要遭到左坚的辣手。军中忽有一人挺身道:“你别下手了,是我,就是我叫的!他妈的,你要执行军法就执行。但他们如此苛刻,就是死,老子也要反了,反他娘的!”
那人身形相当剽悍,这下举步而出,走得也相当凛然义烈。左坚一顿步,止住了抓向身边那人肩膀的去势。他目光狠厉地望向那自承第一声开口造反的汉子,心里暗暗叹慰了一声:当此局势,他不可能折断所有兵士的肩胛,那人如果熬住坚决不站出来自承,旁人又都不说,他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但既然有人自承,那就好办。所谓杀鸡给猴看,但有时也是要杀猴给鸡看的。
只见他忽仰脸大笑,脸颊两侧,一个三十已过的男人那种略显松弛的肌肉抖动出一片皱褶。然后他忽一腾而起,腾起前先叫道一声:“好汉子,你有种!”然后他在空中扑击时还开口喝道:“那我给你个痛快!你煽动哗变,我也就只有诛杀首恶了!”
他身子才一腾起,冷丁儿的脸色就已大变,叫了声:“三哥,手下容情!”
左坚耳中分明听到他这一喊,但跃去的姿势反而加快。冷丁儿身形一展,就向左坚追去。他两人动作疾如电闪,冷丁儿虽是后发,却追得极快,虽未出剑,左坚还是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气直冲自己肋下疏虞处逼透而来。
他心下一怒,身形还是不由自主地略一调整。这一调整,扑击已慢,冷丁儿已快追至。陈寄在后面紧张得张开了口:他可不想看到九哥与左坚又起冲突。可这样的杀戮又怎能不管?
他怕听到左坚的赤蝎铁甲与冷丁儿的响剑再度交接起的声响,空中的左坚与追踪而至的冷丁儿之间的空气已紧张到极点。眼看左坚只要一落地,冷丁儿跟踪扑至,两人只怕就要再度交手。
这时那些汉子中有个人却忽嘶声道:“左统领,你秉公执法,我们不怨你,但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只听空气中一声轻响,那汉子已双手一撕,已撕裂开衣服,露出整个胸腹。
只见他那原本分明精壮的身子上,腹部却瘪瘪地凹陷进去,上面露出了几根他这样汉子本不该有的饿殍一样的排骨。那陷进去的腹部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有饥饿已达数月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腹部!曾经丰满的肌肤这时已皮叠皮地叠成了一长串赘皮,松松地挂在那人裤带之上,一叠叠松皮上面,还有一道已愈的刀伤。那刀伤是如此的深,衬着那松松的肚皮,更显出一种恐怖的悲愁。看那刀伤,分明来自战阵。
只听那汉子叫道:“左统领,你以前见过我的,还夸过我是个棒汉子。那一次军中比武,我虽比不得你这等高手,但举石锁,我侥幸也举起过二百斤,还得过你一句夸赞。
“可你看我现在!我们都不是什么哄抢闹事的蛮汉。就像刚才,我们也不想朝酒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借粮呀!可是有的兄弟实在忍不住了。你阻止我们向酒店小姑娘借粮,我们兄弟没一个肯怨你。但现在,我只要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儿!”
左坚已经落地,一眼望去,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空气中撕裂之声响成一片,却是数百军士齐齐撕开了身上的衣服。
只见一大片、几百个空瘪瘪的肚皮就这么极度悲凉地裸露在这片荒凉的沙草中。那饥饿虽不会说话,却像一把把钢锉,锉着那些汉子的志气与神经,锉出了一片凛冽之气,直要劈开这夜空的岑寂。
那汉子咬牙吐出了几个字:“左统领,其实说这话,我自己都臊。但、我们饿,我们真的是饿啊!”
“啪”的一下,地上浮尘一溅,冷丁儿眼中忽有泪落下。他人还在空中,眼泪却根本来不及控制,人未落地前,眼泪先摔落在脚下的尘土中了。
左坚的人本已跃至那个挺身挡罪的汉子面前,准备等着冷丁儿追来时的反击,也准备着抢先向那汉子出手。可这时,身子也不由一下凝住。
那汉子的眼不再看向左坚,却已转到了倒地呻吟着的吴承平身上。
吴承平虽全身是伤,但透过没有血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到他白白胖胖的皮肉。那肉多得都赘了起来,让他虚嫩得穿不得钢甲。他身上那薄薄的甲衣下面,露出的内袍还是丝绸。
几百个汉子的眼一时都盯到了他的身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愤恨——要这样的汉子们抛开羞耻,要这样的大男人居然婴孩似的叫出了一句:“我饿!”那需要怎样的一种悲惨与凄厉?
左坚立定了身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人影一停,冷丁儿就停在了他身后数尺之处。
好半晌,左坚才勉强开口道:“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龙城中将士已饥馑到如此程度。但这数十车粮草,怎么也可勉强支持个把月吧?哥舒老帅也不会不顾及前线疾苦的,不至于不再送粮草来军中。咱们既在军中,就该相信他。这样杀官造反的事情如何干得?”
他为人一向剽悍凌厉,这样温和的推搪之词,本也一向不是他这样的人说得出的。这时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话都像从齿缝中吐出。似也好容易才勉强从口中违心吐出。
那些兵士都不答话,有人在苦笑摇头,有人在无声地冷笑。静了一刻,却有一个兵士走向前来,只听他惨笑道:“左爷,你先看看他们送来的是什么吧?”说着,他排众上前,伸出一只手,把它平摊在左坚面前。
左坚借着月光垂目一看,只见他手中摊着一把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里面,有糠皮,有谷壳,有黑黑的虫屎,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碎。
最可恶的是,那里面还夹的有好多沙子,仅凭目测,左坚也觉得:光沙子就至少掺了近两成,很难找到一颗饱满的谷粒。
只听那兵士惨笑道:“有了这些沙子,真要称起来,每袋的分量想来也算很够?”
左坚伸手在他掌中挑起了几粒谷粒,拿手指轻轻一碾,就登时成了粉末——这分明是陈了多少年压仓底的、鼠雀也不吃的碎谷了。
他的面色随着手中的粉尘飘下也不由在变,他抬脸看了那几百兵士一眼,只见那几百人也眼神空茫地望向他。眼中,全是满眼满眼的绝望。
左坚的眼在他们面上缓缓扫过,像越来越承受不住那空茫的眼神加诸心里的压力。
他的身子忽然跃起,三五个起落已跃到那近百辆粮车的车边,伸手一拉,已拉断了最近一辆车子的捆索。他却丝毫不停,手指如钩,直直地向那米袋中掏去。拿回来在眼前一看,脸色登时陡变。
然后他又换了一辆车,照样施为,却越看越怒。
只见他发了狂似的把那百余辆粮车掏了个遍,神情越来越狂暴,看得冷丁儿和陈寄在后面都担心起来。
总算有十余辆车是好的,旁边的兵士却注解似的道:“这有米有肉的,该是送给尉迟将军的。”
虽说左坚身形极快,但掏遍所有粮车,却也用去了几近一炷香的工夫。
但——几乎每一辆车都一样,除了外面的几袋还像是米以外,剩下的,都是这样的掺杂着沙子和说不出名堂的东西。
左坚猛地一停身,站回到最前一辆粮车前边,胸膛不停地起伏,似已觉得喘不过气来。
好久,他才缓缓转身。
数百双目光一齐望向他,那里面有哀痛、无助与绝望。
左坚缓缓道:“没想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他说得极是沉重。
没有人接口,也无人愿接口。这是一种羞惭,被辱者的羞惭。
却听左坚接着忽然狂怒叫着吼道:“妈的,杀,只有杀了!”
他久执军法,一个“杀”字吐出,就似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空中浮起,他身前的众兵士不由暗退了一步,齐齐心中大惊。
只听左坚高叫道:“这样的话,不止你们要杀,老子我也要杀。不止你们要反,老子我也反了!”
他一脚猛地回踹向身后粮车的车辕,那么粗的车辕在他狂怒之下居然被一脚踹断。咯崩一声,闷而脆的响声传来,猛地失衡栽下的车身压得那匹拉车的老马一声惨痛悲鸣,左后腿再也支持不住,膝盖咯的一声断了。它惨嚎倒地。
没人有心情关心那匹老马,陈寄眼光中闪过一丝痛楚,只听左坚继续狂吼道:“这样狗都不吃的东西,还留着它干什么?先烧了它!”接着他大喝道,“叫人回龙城报信,咱们还守什么守,老子也反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反回嘉峪关,实在不行,那就反回长安!跟皇上老子问一个道理。这不怪你们,也不怪我。实在是他们辱我三军太甚!”
人群先是为他这种猛地爆发出来的、比所有人都更狂悍的暴怒吃了一惊。接着,却像终于找到了一个领头的人,听他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马上齐声欢呼了起来。那是一种摇天动地的应和,那喝彩声让站在人群之前的左坚心头猛地升起一种豪壮感——不管了,管他什么军中法则,管他什么朝廷制度。有这么一群支持自己的汉子,有这么欺人的世道,管他是成是败,他左坚压抑已久了,今日就和他们反了,今日起就和那些杂碎们拼了。反正他只想找个机会好好轰轰烈烈一场,那才不愧于此生世界,当了一回男人!
转眼间,只见无数人影冲上,有的冲左坚高叫道:“左统领,有你领头,我们就算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甘心了,谁要是退一步,谁他妈的就是孙子!”
也有人在找马要回龙城报信儿——龙城将士,本为一体,既然关中那些安享尊荣的官爷们吃人不吐骨头,辱我军中太甚,要反且大家一起反吧!
接着,就有无数火折子一齐亮起,那点点火星都扑向那一辆辆粮车。那些粮车只要在那里,就是无言地对龙城过万将士的羞辱。
冷丁儿疾叫道:“不可!”可已没人理他。
火光一点一点地炸在了粮车上面,干燥的绳索、布袋与油披布本就易燃。只见一点儿火星亮起,一大片火光也就此腾起。那么广漠无垠的大漠也被这火光照亮了,烟火冲天。
在这关外不毛之地,烽烟无数,祸乱无数。可今夜这一次的烽火突举,却不是为了外敌来犯,而是为了不平与愤怒。
只见这一条官道左侧,烟与火齐升,噼啪作响,人吼与马嘶齐鸣。那是近百辆粮车一齐点燃了,火光中是一个个饿瘪了肚子的汉子的身影,还有左坚在一地火光中那狂悍的神情。他紧咬着嘴唇,被火光闪得阴晴不定的脸,正愤怒地也极冷静地盘算着。
那火光直烧苍天,火焰蒸腾着的,是比愤怒更深切的饥饿,还有比饥饿更熊熊的愤怒。
数百将士枯守龙城已历三年的郁闷、饥饿、不平与愤慨终于一起爆发了!
第六章紫塞
“三哥,不可!”冷丁儿急切道。
左坚冲着疾奔到自己身前的冷丁儿睥睨道:“杀人也不可,救人也不可,在你心里,究竟我怎么做才可?”
“或者,我怎么做都不可?”在他心里,这个长相颇帅,很有人缘,平时宁默不语,关键时却总阻自己脚步的九弟一向就是个“阴险”的代名词。此时此地,他居然又来跟他喊什么“不可”!
冷丁儿疾道:“可你这样做,不是救他们,而是害了他们。”
“叫他们饿死就不是害了他们?嘿嘿,将士们在军前和雪吞毡,半死半生,而那些主帅们在后帐里,饱餐肥腥,甚或已厌倦歌舞。还有什么‘不可’?老九,你这时扑上来,是要当一条护主的狗吗?”
冷丁儿已无心对他的嘲骂愤怒,只听他叫道:“可是、大局!三哥请你顾念大局。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匈奴人最近蠢蠢欲动,欲借秋高马肥,大举入关劫掠吗?咱们此时哗变,与助纣为虐又有何不同?”
左坚已怒道:“皇上不差饿兵,这是小儿们都懂得的道理。他们入侵又怎么样?让我们龙城饿得半死的兄弟再给他们皇家拼命,瘪着肚皮让匈奴人杀吗?”
冷丁儿知道与他多辩也无宜。但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些有权愤怒的人们的愤怒。
他不敢望向即将发生的事件的前景。只要略一细想,眼前、几乎已浮现出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那场面,不止包括匈奴人一旦入侵、蹂躏关中,百姓涂炭的凄惨哀号;还包括这些哗变举事的兵士们最后可能遇到的凄惨下场——他虽年轻,却也省得,举事又如何?朝廷对待抵御外寇的军士们一向苛刻酷烈,但一旦发生内乱,他们打起内战来却从来舍得粮饷的。到时,同是汉民,两军相斗,涂炭生灵,却又为了什么?而且就算举事成功,那时天下动荡,不又是一场生民流离,人贱如狗?
他忽然定了下来:“咱们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可不是搅动天下大乱的。”
左坚冷笑道:“保他们安宁,但他们也先要给我们一口不致饿死的饭。”
“也许还有别的解决之道。”
“对于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不到流血,不到血淹到他们深堂广厦的门槛,他们就不会知道厉害!”
“你意已决?”
左坚猛地一抬眼,脸上现出一种枭雄式的睥睨:“我意已决!”
冷丁儿猛地沉默了下来。他实在不想跟三哥翻脸动手。但此时此景,以他脾性,又如何能不理?静了下,他抬起头,忽然撮唇一声长啸。这一声突如其来,如雪崩涯岸,雷响深更,三万尺玉霄宫砥柱倾倒,柱上被困之龙脱轭齐飞,仰天长鸣,雄雄壮壮,阔阔荡荡,在这广阔沙海之间呼叫起一片金戈之气。

左坚被他如此啸叫,也不由震得心头震惊。
“金戈真气”,冷丁儿果然得获秘传,居然在修习这一门极为雄迈霸气的“金戈真气”。
接着,冷丁儿鞘中长剑无风自动,在鞘中被那长啸愣是激起来一串闷响。那声音闷在鞘中,别有肃杀。只听冷丁儿忽开口道:“你如决意如此,我当会全力阻你!”
左坚的眉毛一跳,跳得眉毛上那得之于战阵的一条刀疤似乎都活了过来。百足之虫样的悍厉。他忽敞声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即为此,早打算不杀贪官,先杀你们这些满口大局、其实只知护主的狗了。”顿了顿,他忽狠声道,“来吧!”然后他错着牙地道,“我以前虽看你不顺眼,但终究还敬你是条汉子。”
——“但现在,我可无法再叫你九弟。”
——“你原来只是权贵门下一走狗!”
冷丁儿动手之前,忽疾声叫道:“十七弟,你先放鸽子向一哥示警,叫他驰援平定祸乱。还有,凡是欲图返回龙城煽动哗变的,无论如何都给我截下!”他口里这么叫着,眼光却一毫也没有松开左坚的身子。
只见左坚双手互向袖中一伸,已戴上了他那一双百战成名的“赤蝎爪”。他双手重新伸出,十只指上,只见钢匕坚挺,青闪闪的,在夜空里无声地腾起十道尖锐。
冷丁儿的脸色一整,他一向不敢小看这三哥。十七探马中藏龙卧虎,没有一人敢对另外的任何一人加以轻视。他知道这三哥外表虽看来落拓不羁,其实一向胸藏大略。因为所遭际遇,也一向积满了一腔怀才不遇的愤懑。今日此事,可以说只不过是引燃了他心中久存的炸药的导火索。他不能给左坚机会静思,好让他整顿军备、聚众哗变,乃至独张一军、直逼嘉峪。
那些军士此时为冷丁儿的啸叫所惊,没得到左坚接下来的指令,这时不由都停了下来。
“十七探马”对于他们一向只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此时虽义愤填膺,却并无主见。这时见才冒出来的首脑猛地受阻,一时也不知是何结果,人人惴惴不安,竟一时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只眼呆呆地望着被他们下意识间已围拢起来的左坚和冷丁儿,张大了眼睛看着。
两军相争、不过一气;
两雄相争、不过人心!
才激起的众怒,为冷丁儿一声彻胆长啸,已啸叫得心中冰摧雪崩。人人心中只觉空茫茫得全无主见了,大家似都无力思考前程吉凶,只是在等着。
突发而起的狂怒往往找不到后续的行为。如果不是左坚的强势冒出,大家都不知道这场哗变后面应该怎么办。但也正因为左坚的强势冒出,人人也就都再不愿自主,不想思考,只想跟着一个强力的有主见的人走。
可他此时受阻,却叫众人个个都不由茫然了。人人似都无意识地在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这个世界,再有血气之勇的人往往也是被动的,他们此时就被动地站在那里,在等着一个结局。
左坚忽然高声叫道:“我说了,叫几个兄弟先回龙城报信。十一弟、十三弟,陈寄如敢阻拦,你们给我杀无赦!”他必须有所行动!
接着他目光一转,已重又望向冷丁儿:“至于有人不顾军中义气,无视将士饥馑,螳臂当车,卖友邀功,那就归我收拾了!”
他与冷丁儿在店中被打断的一战此时又要继续了。
兵士中有一两个胆勇豪雄之士这时找到马儿,翻身腾上,欲回龙城依左坚所说策反。
但陈寄这时已放飞了信鸽,贴身跟上。他轻功极佳,一经发力,却也最快。
他一动,张百和与胡三应左坚吩咐,也自出手拦阻。但他们此时心中因局势迭变,也大为混乱。张百和心中是满是惶惑,胡三却生首鼠两端之意,所以出手竟难尽全力,倒是任由陈寄把要奔出的两三匹马儿拦住了。
他们在那里绕着圈子追,拦的拦,挡的挡。左坚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不先废了长啸示威的冷丁儿的威风,是断难如愿了。
他愤懑于胸,久已想一泄块垒,一逞己欲了。但又是这个九弟阻他!
他两人本还静静地站着,大漠与人群似乎都被他们之间的紧张态势压得静了。可两人的衣裳忽然齐齐无风自动。在这种彼此的静压下,左坚的双手钢甲忽铮然而鸣,冷丁儿响剑也应声脱鞘而出。
只见人影忽闪,月光下,两人一触即退。可这一触即发,两人已成生死之决的一战也就此开端。两人这时各尽全力,再不留情,不过一招,冷丁儿的左肩上遭了一下痛击,可左坚的右腿上也冒出了细细的一线血缝。
——酒店中的未竟一战,竟在这旷野长沙中接续起来。
也直到此时,两人才发现,对方在酒店中竟然未尽全力!
左坚的赤蝎甲在关外军中是排名前十的利器。以他的狂悍坚忍,可谓龙城上下,无人不忌。
而利器排名那时,冷丁儿虽还未入军中。可他的一柄响剑,也曾在江湖中纵横无敌。只听得冷丁儿握于手中的“响剑”发出的鸣响一声声更厉,而左坚的指上钢甲却青得越来越如垂天之云。
左坚的钢甲间或一击,都如数道闪电向冷丁儿击去,冷丁儿的剑光却画出了一道亮银的圈子,那圈子里雷鸣隐隐,猿啼嘶嘶,那银色之波云垂海啸般地一浪一浪地向外卷起。剑上的剑光也时伸时缩。陡然暴涨、一圈一圈就雪崩银摊般地就要向外溢出;偶或收缩,也如一道钢箍般地护住己体。
陈寄远远地望着,已不由在旁低叫了一声“好”!
连旁观的张百和与胡三也不由骇然变色。只听左坚冷笑道:“嘿,原来你不只艺出华山,还会‘天风海雨阁’的剑法。”
他面上笑得轻松,心里却不由深忌。他一向以为手下的功夫高出冷丁儿不止两成,没想今日逼到极处,冷丁儿竟然能在华山的“峻极”剑法之外另开出“天风海雨阁”的剑法一脉。
……天风海雨且听潮,
崖岸嵯峨一剑飘。
凭君莫话封侯事,
彤云红月举天烧!
“天风海雨阁”剑法享誉天下,绝非幸至。两人此时都已斗至急处,几乎再没时间考虑别的了。“赤尾蝎”左坚的十只钢甲已施至极致,如炽热的红铜般一根一根要向冷丁儿的身上搠去;冷丁儿剑上的银雨雪浪、冰锋玉屑却似在试图浇冷赤尾蝎手上那恍如根根毒刺的蝎尾。
只要再过一刻,两人间只怕就必要有一人血溅于地。已奔出店外来的小令姑娘本一直远远地看着,这时竟听不到叔叔老搭子恐惧的劝阻声,人不由一步一步地挪上前来,神情紧张,似是终于开始痛悔不该挑起这两人间的争端。可她没想到,此时之争——却本不与她相干。『在线书库』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备用站『』
就在这时,却听到陈寄一声尖叫道:“大家快看!”他的声音如钢丝样的钻入众人耳中,激得众人不由得不仰头去看。
只见东首的天上,这时突然远远地爆出了一片绚彩。那是焰火,就算离得这么远,也看得极为清楚,那是焰火!
只听有人已失声叫道:“啊,嘉峪关!”另有一人也叫道:“真漂亮!”
那焰火是紫色的,在天空中一闪即谢。接着,第二道腾起,然后第三道……
那是一朵朵旗箭开出的花,绚丽至极。那紫色象征着尊贵,在这个大漠军中:萦绕在众官兵心中最最尊贵的东西也许无过使命了。那紫色众兵士虽然不懂,却也猜到:那可能关联到他们的使命。
那紫色也像极了凶兆,像……塞上热血凝胭脂!血干后、风干数载,能够不改的只怕就是这一抹触目的紫。
可那紫色却又极端华丽,华丽得像一场盛宴,像苦冷一生、无穷守候中、你为了生命中某一份自己也不了解的激情,所一直渴望、又一直惧怕、却又怕它从不升起让你虚度一生的那场、你所不能不期待眺望的盛大华筵。
胡三与张百和互看了一眼。
一众兵士都迷了眼。
陈寄已叹息般地长声道:“啊……紫塞!”
第七章传警
……紫塞!
那绚丽的“紫塞”一共开了九朵,好像九枝紫色的箭兰在夜空中绽放。那紫色的花儿都谢尽后,犹有兵士目眩神迷,回不过神来。
却有人疑惑道:“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嘉峪关顶上空怎么会开出这样的焰火?
没有人回答,众人都把眼望向左坚和冷丁儿,知道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个答案。
“紫塞”开过后的夜空显得分外岑寂,好像盛筵前的宁默,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深沉的安静,那像是准备与等待、同时也像是召唤与诱惑。
冷丁儿与左坚也不由同时抽空抬眼。那缕紫色同时划过了他们的眼角。在确定那朵紫色的花终于开出时,冷丁儿与左坚不约而同住了手。他们抬目望向夜空,久久没能低头。
来了——终于来了,他们苦守三年所要等待的信号却在他们生死相搏、箕豆相煎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让他们两个脾气极端不和的男人肯同时做的事也许只有这么一件了:他们同时抬首,同遭激越!
一抹壮烈从冷丁儿的脸上升起,一种兴奋也在左坚的眼角边炸开。那壮烈让冷丁儿剑眉紧蹙,那兴奋却让左坚眼角的皱纹如菊花般开放。
只听左坚回声应道:“那就是我们一万将士驻守龙城的原因。”
他是在回答着那个兵士的疑问。
冷丁儿也干涩着喉咙尽力冷静地接道:“那是使命与召唤。”然后他转向左坚:“咱们还要打吗?”
左坚斜眼横看了他一眼:“打,怎么不打!”他的声音极为决断。
冷丁儿握剑的右臂上登时被他激得鼓起了一块肌肉——当此强敌,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却听左坚道:“可是,有一场更大的硬仗就在眼前。在它面前,与你相搏好似儿戏。
“紫塞已升,我打架的兴致已动,但现在不是跟你打。我要跟匈奴人打。
“老子等它不止一天了。咱们的仗,只要你活着,尽可拖后再说。”
他的话虽横霸得过分,冷丁儿闻言还是觉得一阵安慰。
然后只见左坚忽冲那呆愣在四周的兵士叫道:“还愣着干什么!那是匈奴人已倾巢而至,杀到嘉峪关来的信号!哥舒老帅抵挡不住,召唤咱们前去相助呢!”
“你们是不是还要哗变?”
四下里哄声一炸,人人交头接耳,人人脸上也同时腾起一片兴奋之色——众军兵这下心里才算确切地明白了:那信号名叫“紫塞”,那信号召唤的也就是龙城将士们一直期待的那场决战。
——男儿何不带吴钩?封取关山五十州!
却听左坚叫道:“大家伙儿到底要不要跟匈奴人干一场?”
几百将士互顾了一眼,忽然一齐挺起已饿得松软的、几乎快贴到肚皮的腰杆儿,高扬地叫道:“三年了,才终于等到了。”
“不打他们打谁?不干的是孙子!”
“那好、列队!”左坚忽冷喝一声。
尘土飞扬间,只见数百将士已齐刷刷地站好。然后,四野鸦雀无声,人马屏息,只见到尘土在淡月下静静地飞舞。
统领三营的偏将祖绍裘这时方从噩梦般的变局里醒过神来——“紫塞”升起了,一众兵士重新找到了心的皈依,他也就像重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他原来的军阶本就在左坚之下,对这个阎王般的军法操刀者一向深有畏惧,这时也站向队伍的头排最左首,等待着左坚的号令。
左坚一蹙眉,正想着怎么分派,冷丁儿适时低声冲贴上身来的陈寄吩咐道:“十七弟,你先快马回一哥那儿,叫他准备派人,去嘉峪关前侦察敌情。二哥、六哥现在只怕正有空,叫他们来接应这儿左骠骑三营的弟兄,找个地方给大家饱餐一顿。咱们那儿多少还有点余粮,叫人送过来吧。另外,他们也好协助祖参将统领统领弟兄。”
他还是不放心这些刚刚闹过哗变的军士。
然后他望向左坚,低声建议道:“三哥,且叫三营的兄弟们抢上先去,协防住嘉峪关左七里的小石城如何?一可观望动静,二可威胁匈奴人右翼,一举两得。让十三弟张百和协助祖参将统领。”
左坚心下所想的正是如此,他沉吟着点头应是。
但接着他疾快地思索道:“咱们还得叫人速回龙城传警。光放鸽子不够,一哥那儿中转要耽误时间,另外是无法诉及详情。”他说的详情自然也包括今晚这儿的哗变与军粮有误。
只听冷丁儿道:“我回龙城传警。”接着他望了左坚一眼,“三哥和十一弟先去嘉峪关前刺探下消息如何?争取第一个拿到机密,报到哥舒老帅帐前,也给咱们十七个兄弟露露脸儿。”
左坚却一扬眉道:“不好,我才听祖将军说,这里刚才一闹哗变,我们还没出来时,就有人已赶回龙城报信儿了。龙城中现在只怕也为断粮闹得很乱,都不知怎样呢。你入伍不久,威肃不够。我久执军法,还是我回去好帮尉迟将军弹压些。”
冷丁儿却低声道:“我的马快,回去也要快些……何况,今天这么多人,刚才哗变之事,我怕三哥的举止日后难免会透露出些消息。三哥本意虽不是反叛,但传到众人口中只怕就会不同了。何况军中忌着三哥资历的人也正多,还是三哥去抢个刺探得第一手敌情的大功,日后有人说起,也好压服得住口声。”
左坚的脸皮紫涨了下,恼怒地看了冷丁儿一眼:“紫塞已升,可你现在还忘不了刚才的事,你这样对得起这数百弟兄吗?”他说得虽恼怒,但声音毕竟低了下来,不给外人听到。然后他顿了下,衡量了下利害,也觉冷丁儿说得有理,方又薄怒道:“好,就依你的,我去嘉峪!”然后他横扫了冷丁儿一眼:“只是,你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小娘儿们似的好不好,我的日后不用你操心!你只怕是我回龙城后见到军心动摇再跟着添乱吧!”
冷丁儿只微微一笑,不做辩白,领受了三哥的怒气。
这时,押粮官吴承平重伤之后,已清醒过来。
他已看出冷丁儿是适才“帮”他力稳大局的人,这时费力地爬着,好容易爬到冷丁儿身前,低声巧笑道:“冷兄,谢谢你。今晚的事全仗你了。等我回到高监军和哥舒老帅身边后,一定会为今天的事为你请功。”“至于别人……”他像一条才暖过来的蛇,阴毒地四下看了一眼,就没再说。
那数百将士看到吴承平又能动起来后,目光不由都又是鄙夷又是心惊。他们担心地望着他,才为紫塞激起的热情稍稍冷了点儿,人人不由都担心起个“日后”——就算这一战功成,吴承平这厮,只怕断忘不了今日之仇的。
到了那时,太平世界里,总不外是他们这样的人当道的。
冷丁儿却不由厌恶地闭了下眼,没理吴承平,只抬头望向前面。
众将士正要看他的处置,却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口里不停地跟左坚商议着。然后却头也不回,鞘中响剑忽然微响,手一掣把,已经出鞘,剑锋回掠。众人“呀”了一声,却见那吴承平还没清醒过来前,剑锋就已划断了他的喉咙。
只听冷丁儿冷声向四周喝道:“我代三哥传令:所有押粮来吴参军手下的军士,现在大敌当前,都收编入左三营归祖兄统领,前去协守小石城。”
说着,他在衣服下摆上轻拭了下剑锋上的血迹,冷硬地道:“而运粮车是匈奴人烧的,吴参军也是匈奴人杀的!他押送粮草,不慎中伏,英烈殉职。这一场战况,大家伙儿可都记住了?”
众人先开始还是一愕,接着头脑灵醒的已明白过来,抢先应道:“记住了,吴承平是中伏而死,我们都记住了。”
接着,一众汉子才明白过来,齐声哄笑道:“谁说不是!吴参军大敌当前、奋勇相拼、面不改色、以身殉国,我们都是亲见的!”
有口齿灵便的已开始编排起吴承平“奋勇”杀敌的事迹——因为大家伙儿心中同时浮起点轻松之感。他们都知道冷丁儿这是在给大家伙儿留后路,要平定今晚适才的哗变可能为众人日后埋下的隐患。
一时祖绍裘最为出力,忙着指挥手下去收编吴承平的兵士。大家都知道冷丁儿这一手也是为了防止吴承平手下兵士若逃回去后会传出流言。哗变可是大罪,大家即已打定主意回防小石城,都不想百战余生后还留下什么后患。
冷丁儿却转眼望同左坚道:“三哥,那就这样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左坚的面上却忽浮起一抹微红。不知是被还在残烧着余火的粮车映的、还是他皮下的血管胀的,只听他微微羞涩地道:“你先走。我还想找人说一句话,说完这句再走。”
冷丁儿愕了愕。他还没问,左坚已低声道:“是……小令。”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像他这样的汉子,让他吐露出一点儿女情长的感觉,只怕比杀了他还叫他难过。可这句话才说完,他就抢先横了冷丁儿一眼,要先制止住他的关切与担心、反对与疑惑。
只听他废然地道:“这一场大战,不知打完又得多少时间。我们这一去,也当真凶险难料、生死未卜,还不知回不回得来。”接着他豪爽地一笑,“怎么说咱们都是男人。一个男人生死难料地上战场前,总还想跟个女人说句话不是?不管她是不是只把你当个癞蛤蟆或者仅仅一条狗。”
这话说到后来,他那豪爽的笑容里还是不觉地露出了一丝苦涩。
他这样的话一出口,冷丁儿喉咙里所有的话也只能被堵住了。
他定了定神,说了声:“那么,三哥保重,我先走。小九我这里先预祝三哥马到成功。”然后他就翻身上马。
陈寄已得他号令先回一哥那儿传讯了,张百和跟胡三正在协助祖绍裘整收兵士。冷丁儿策马奔出后,直到跑到黑影里,才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他望的是那个小小的已被他撞破屋顶的酒店。
他一回头,却看到小令正冲他关切地望着。那凝望姿态中,却像有着说不出的担心和自豪。
然后他看见:三哥撇下了胡三,一个人走向酒店门前。他的脚步有些迟疑,但又有着一个男人式的坚定。他走向的是小令。
而酒店门前不远处,门口泄出了点儿昏黄的光的位置,小令却正茫然地冲自己望着。
龙城是一座夯土筑成的城。冷丁儿的马虽快捷,但奔回龙城时却也已红日东升。
大漠的天短,此时已是凉秋,日出得也晚。他的马儿“拳毛猧”在这么一路疾驰之下,纵以它的神骏,却也累得口吐白沫。
他离城老远时就已打出旗号,喊出口令,龙城守门的士兵得到的命令一向是:只要是探马回报,就一定要放他们赶紧入城。
他们不敢怠慢,忙忙放下吊桥。
冷丁儿一入城,就已看到军士们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那话声传到了冷丁儿耳朵里,不用听他就知道,接粮哗变的事尉迟将军可能还不知道,所有的高层军官只怕还不知道,但下层的兵士,只要长耳朵的,只怕已无人不闻了。祖绍裘手下,看来果有人在哗变初起时,就已返城煽动。
冷丁儿飞马一进城门,听得兵士的窃议,就已开声叫道:“匈奴入袭,匈奴入袭!全城戒备,全城戒备!快去飞报尉迟将军,请他升帐。咱们前方哥舒老帅的送粮队与左三营弟兄已与匈奴遭遇,他们已经入伏。押粮官吴承平惨死,粮车已被匈奴焚烧。这烧的可是我们过冬的粮食!”
他中气极足,一长串话口不歇气地叫出来,已是满城皆闻。
这一句叫出,他只见到众军士一愣,然后是必有的慌乱,然后只见得群心愤恨,人人耸动,已有人怒骂道:“妈的!敢烧老子们过冬的粮,老子们跟他们拼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