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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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沐泽堂上一脚盆
“嗡嗡嗡嗡嗡嗡”,大厅里的人太多,声音也太多,跟阳光搅在一起,好像一屋子的蠓虫在飞。那蠓虫也是灰尘变的,无孔不入,转瞬间却又化为尘土,落在人耳朵眼里,仿佛是时间与生命的皮屑。在它嗡嗡作响时,一切还显得那么重要,可一沉寂下来,你就再也想不出它的意义。
这是一间奇怪的大厅,因为对于已经破败的咸阳城来说,它实在太大了:歇山式的屋顶;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儿由两尺宽的石条砌就;七间阔三进深的格局;二十多根大柱斑驳地露出里面黑色的底漆;门口还有二亩见方的空地,就是县衙门比起它来也显得寒酸鄙旧了。
可它其实也旧了老了,虽还不至于寒酸,却像个只剩骨架没有肌肉的巨人。
——它原来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厮闹的场所,而是一个祠堂。这时厅前还挂着“沐泽承霖”的匾额,它在咸阳本地也就被简短地称为“沐泽堂”。
厅里或站或坐、或席地而卧的有百数十人。
见到这场面的人只怕都忍不住骇异,那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门口停了几辆纱帷碧盖的绣毂香车,可它们旁边就是一头随地扔着驴粪蛋的瘦驴。厅前本来宽敞的尘土地上,这时被一个个煎油豆腐的、卖卤肉的、做羊肉泡馍的、炸馓子的大摊子小挑子塞满,它们就混迹在那些牲口堆里。
大厅外是这样奇怪的景象,大厅内只有更怪。只见人人似乎都带了家伙,或刀或剑,或鞭或锏。有席地而睡的,有攒三聚五坐着的,有众星捧月一干豪奴围着的,有醒着打鼾的,有偷着放屁的,还有抠耳朵、搓肚子上汗泥的,更有当众洗脚的。
更奇怪的是,这厅人里居然还有七八个女孩子混同在一起,人虽不多,但装束齐整,所以格外扎眼,让人看了更增疑惑。
说它是个庙会、或是个渡口,可以形容得出那份杂乱,却描述不出那些人互不干犯、各守一地的隔膜。
“这里就是古家的祠堂?”原来这厅里不仅有前来共襄盛会的,更有单为看热闹而来的江湖人。如今,古杉招亲一事轰动江湖,各地赶来的人自然不少。
“是古家的,可和古杉没什么关系,他跟他们不是一支。祠堂这一支好像也没什么人了,要不这么大个祠堂不会荒废到连个看守的都没有。这一次不是来咸阳的人多么?各处驿舍客栈住不下,就给咸阳城一个有名的青皮胡兔子瞧住了机会。他找来手下十几个混混把这儿打扫了一下,把偏房跨院都收拾出来,租给人住。这祠堂大,先只收拾了一半,已全租出去了。厅上这批都是后来的,因剩下的房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在这厅上歇着,下半晌只怕就可以收拾好,各自住进去了。”
说话的这人额头上长个大包,原是在黄河上混的马海儿。他开堂立舵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所以地理人情谙熟。他这次倒没有什么姑娘弟子要出嫁,只纯为看热闹而来。
先说话的那人看着这厅内乱糟糟的局面,摇着头,半是鄙夷半是乐在其中地问:“真热闹。这倒是奇了怪了,那古杉虽一向并不行走江湖,可以他那‘咸阳玦’三个字的名头,早已响彻一时了,干什么娶个亲还要闹出这么大声势?平白招惹来这么些人,这可和他一向的姿态不太像啊。”
旁边马海儿嗤声一笑。他样子粗豪,语气里却精猾透骨:“你以为他愿意?这事儿追究起来可不那么简单。光凭他那家世,想嫁他的人恐怕多了,但只怕高攀不上,所以一向没人扯下脸来闹,提亲的反而倒少。这次是传说他被‘邪帝’的女儿迟慕晴看上,害怕他结上那门亲事,那些名门正派也正好得了这么个借口,央求到弘文馆去。嘿嘿,弘文馆口上不说,实际上,这姓古的只怕比邪帝那老儿更像一根扎在他们眼中的刺儿。”
先开口那人不由咦了一声:“邪帝?”好像听到就被吓了一大跳。他还要问,因旁边已有几个人在侧着耳朵偷听,马海儿哼哼两声就再不肯开口了。
这话头儿田笑却听到了。
他这时就在厅内,可没混在人堆里,他独自一个在边上洗脚。
——他是到过这咸阳几次的,到这厅里倒不是为混在人堆里凑热闹,只因他每次来咸阳都宿在这不要钱的祠堂,这次也不例外。没想今天回来,咸阳本城的青皮胡兔子居然派人把祠堂全占了,也包括田笑住的地方。他说要收拾收拾,好收租费,派了人带笑请田笑让出来。
为几个钱的小事,田笑也懒得跟他吵闹。他本来正在洗脚,刚洗了一半,让出来时就把那盆子也端了出来在大厅上继续。
这时他正拿眼看那厅里的几个女子,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细瞧下去,只觉风姿粉晕,腰腿眉眼,当真各各不同。这些女子才真叫女子,像这不齐整的世界中难得的一份齐整,不妥帖的生中一场努力的妥帖。
这时田笑正望向东首那一桌——那厅里原放着不知从哪儿凑来的几张七扭八歪的八仙桌。他竖着耳朵,却听那桌上一人正笑道:“江湖上多年寂寞,总算出了件大事。这一次,陈老拳师一向的精心调教算是没有白费了,贵千金这一次在擂台上肯定会给陈老拳师争足面子,也正好让那些一向小视八极门的人瞧瞧。”
那桌上主人却是来自湘西“八极门”的门主陈老拳师。只见他面色红润,口角放笑,可惜没长胡子,否则料来还要捋须而笑。
只听他笑道:“呵呵,兄弟,你这话可说中了老哥哥的心思。自从朝廷弘文馆名场一开,衡量天下武林人士,江湖人总算有了个名榜可依,可这江湖人也不像是个江湖人了。那出头露脸的事就全留给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了,哪有咱们的份儿!咱们这小门小派的就是教出个好的子弟来,也只有在镖行里混生活的份,这些年受了多少鸟气!好容易赶上这一场,虽是女儿家事,却也算轰动江湖。我这妮子资质还行,加上老朽我细心调教了这么些年,不指望她真的夺得那擂台第一,可这身艺业,怎么着也可以亮亮相,露露脸,帮我争口气吧?”
这一桌想来都是来给他捧场打气的故旧,一时人人闻言而笑,脸上油光泛得满桌子一片。
那陈老拳师身边的女儿却与他年纪相差甚远,想来是晚年得女,看他神色,对其大是疼爱。
田笑见他们谈笑风生,那陈老拳师身边的女孩儿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她不插嘴,低了头,手里一颗一颗地剥着水煮花生。——如今这咸阳城里的江湖人大都是为了古杉而来,可那传说中的大红帐幕原来究竟只还是个背景,衬映着大家伙儿争抢的不过还是那些个名利。
大多数人来这里不是为那婚事,而是只求露一露脸,会会熟人,长长见识,顺便得点谈资。可那些女孩儿不同,大概只有她们会认真想起那桩婚事。
田笑只见那女孩儿脸上忽然慢慢地红了起来,有层次的,先是眼皮,然后颧骨,最后是颊,慢慢地才浸透过她脸上遮着的脂粉,最后又红回眼皮上去。直到一双眼皮都有些桃色了,映得下面的眼盈盈欲滴。
那么慢慢的红在这一厅吵吵嚷嚷中,无人发觉。可若细心看去,却让人大可感念玩味。田笑心里不由低低叹息了一声,记住了那女孩的名字,却是“陈杞”。
这时他身侧听有人说道:“怎么着,古杉还要摆擂招亲?他们这一门,不是有个规矩,亲事都是从小订下的吗?他双亲虽已不在,可不是自幼就把他的亲事订给了‘喑哑侯’的女儿?我记得,十九年前为这个还专门传出了江湖帖,昭告过天下的。”
旁边一人答道:“这事你都不知?那门亲早退了!”
“退了?”
“可不是。那姓古的虽说家世清华,但他这一门一向隐秘,远不如江湖中别的门派世家来得显赫,所以这事竟没什么人知道。退亲的事也是悄悄的,内情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为这事,据说喑哑侯家那女儿——他们是姓封的,她就是后来人称‘疯喉女’的那个,退亲后不上三天就疯了。”
“封喉女?”旁边一人疑惑道,“到底哪三个字?是‘疯喉女’吗?就是那个后来抛弃侯门,流落江湖,最爱疯着喉咙唱歌、最后却不知所终的那个女孩子?她这名字可真来得蹊跷。”
“你还不知她这名字的来历?据说,退婚之后,她不吃不喝,整整三天。最后,提起笔来,一共就写了七个字:‘何须见血方封喉?’打那以后,就再也一个字不说,一个字不写,然后不知怎么就遁出侯门了。除了偶尔疯着喉咙唱唱歌,再无一句话。就是唱歌,也多半在荒郊野外,让人见不着她的人,只听得到她的歌。”
旁边人低低而笑道:“原来也是个痴心的。”
知情那人莞尔一笑:“你看看这厅上的这些女孩儿,加上这次来咸阳的她们的师长,这世上,痴心的何尝少了?痴心加妄想的只怕就更多!”
田笑听了这一段,不由猛地一抬头。
不过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却不知怎么让他觉得心头一惨,惨得连那门外的阳光都看着发白了,仿佛那光也不过是人声街声中无人听到的一个疯女孩子哑着喉咙唱的歌。
他心里不由暗骂了句古杉害人,却猜不出这又关联着些什么江湖隐秘。
却听旁边人道:“喂,我说,你们有没有细心的,出去数上一数。这一次,咸阳城到底来了多少个女子?”
这一句一出,旁边可就热闹了,有几个人已争相抢道:“我数过,光我见到的就不下三十一个。‘河洛红’可是来了的啊,那天我见到她一身照眼的红。提得起名来的只怕还要数‘晋祠’那三家的女子,韩、赵、魏,一个也不少。据说汾阳王富贵府也来了位郡主……”说着一眨眼,“还有、‘小白鞋’也来了。”
旁边人不由一笑。却有人道:“……何止那么多!我说最少有六十几,还不算看热闹的。你只算名门大派的了,小门小派的没算……”
“还有绿林道上的呢!听说绿靶子山上十七把刀已打定主意要招那姓古的回去给他们小妹做压寨先生了。”
……他们正争论得热闹,先前一人却笑道:“这么些个加在一起,不知比起那‘帝女花’迟慕晴来,却又如何?”
这句话如同止沸沃雪,听到的人一时都没了声,才开口的紧抿了嘴,没说话的却微张开口,似乎都遥想起传说中的那位“帝女花”的风神姿态,惊其才而羡其艳,一时竟无一人接口了。
却是这时,有一个当地混混儿靠近田笑边上,含笑道:“这位爷……”
田笑这时却正看着门外,他还在想着刚才听到的话,也没留意。
门外,无意识的,他正看着一个老者。其实他也没太看清那老者,看清的却是挡在那老者身前的咸阳城的泼皮胡兔子。
胡兔子本是咸阳城本地一个顶呱呱的无赖,这次咸阳城为打擂招亲的事闹了个鸡飞狗跳,却给他得了个巧宗——衙门里的太爷与六扇门的捕头们得了这机会,正趁机广结各处名门世家,个个忙个不迭,照说这正是他们这批泼皮发财胡闹的机会,他却约束了手下的各青皮不许各处滋事。这胡兔子还是个有脑子的,虽然江湖常言“强龙不压地头蛇”,可一下来了这么多个强龙,却也让他不由得不屏气静声。细想之下,反得了个主意,借机占了这祠堂,还全租了出去,认真算下来,回头可大赚上一笔银子。
这时,他手下混混正自里里外外打扫忙个不停。他一人得空,负了手得意地在那祠堂门口晃,门外那些做小生意的见了他谁敢不唤声“大爷”?他正自得趣得紧呢!
田笑见了他那小人得志之态,不由好笑。好笑过后,却也生厌。就是这小子,害得自己现在没房住。他不再理那胡兔子,蹬了蹬脚,低下头来却反反复复地看起手里那块擦脚的布来。
要说一块擦脚的布能有什么好看?可那块布却是一块“蓝”。
——说起来,环子这丫头一向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可这次到了咸阳,不知怎么着,竟突然开始摆弄起女孩儿家的手艺来。说是认识了一个什么“线线姐姐”,突然对染布感起兴趣来。
那“蓝”本是咸阳城里一样家传作坊的手艺。一块粗布,也不知怎么一弄,就给染出这样俊的蓝底白花来。这块布还是前两天环子刚染的,在那什么“线线姐姐”的教导下,竟还染得不错。可那块布比帕子大,又比包袱布小,做什么都不好。环子喜滋滋地拿来给田笑看时,田笑却不知派什么用场。最后还是环子大度,咧嘴一笑:“实在不行,你就拿它擦脚吧。”
这还是田笑第一次拿那布擦脚,这时怎么看都于心不忍。
门外那老者衣着很是寒酸。他的身子大半被胡兔子的背影遮住了,所以也不大看得到。间或露出一膝一肘,瘦瘦的脖颈,只觉寒苦伶仃。
只见他好像在央求着想进来,不知想凑个热闹还是想讨两个酒钱。胡兔子却正鄙视地看着他。
他粗横地拒绝着那老者,觉得他快失心疯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也想往里进!
——胡兔子身后,就多半是正鄙视着他这个咸阳地界一个小小泼皮的江湖大豪们,他们住这祠堂也不过是随手赏几个钱给这泼皮花花,胡兔子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也不进那厅,只在厅口鄙视着外面的人们。
离得远,田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隔着很多人看过去,只觉得大厅里人声嘈杂,大厅外却阳光静好。那两人之间上演的似乎是一场人生的哑剧。一个求,一个阻。然后,只见胡兔子似乎被那老者惹恼了,他的巴掌忽地就挥了起来。接着,就一巴掌又一巴掌地向那老者脸上抽去。
田笑愣了愣,只觉得他这么用力地打起那老者的脸来,却是无声的。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那动作仿佛都慢了下来。
田笑一时呆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于是下意识地扫眼去看厅中人的反应。大厅中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说明他们都看到了,却只扫了一扫,就各自收回眼继续说他们的话。
厅外尘土静静。阳光定定的,虽有杂声,但那些声音胶合成了一大块透明的板,反而像静着不动的,让正发生的一切像超出现实的不可能,无法想象。
猛一激灵,田笑才突然感到愤怒!
——什么乌龟王八蛋!
他一缩脚就要奔出去,气得手上筋都暴暴的。
可他还没站起,那老人却已经退走。
他退得像不快,但似乎一下就已没入人群不见了。田笑的湿脚才趿上鞋,身边那青皮也正看向门外,脸上一片笑眯眯的,口里喃喃道:“打,该打,打死那老东西!”
田笑还要怒冲冲地起身,却见那胡兔子脸上骄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帮子。他捧起脸,一只手不够,又加了一只手。然后,弯下腰来就对着地上咳。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颗牙。那牙吐落到尘埃里,色泽焦黄,上面还带了血丝,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还不够,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颗牙。
大太阳下的尘土地里,一时就完完整整地散落下七颗牙。
田笑一愣,这算什么?是谁出的手?他扫眼厅内,厅中似乎没人注意外边,连自己身边胡兔子手下那青皮也早收回眼,没有看见。
他心中这时才恍惚中回忆起:是七颗!他刚才见到胡兔子似乎就是打了那老人七巴掌!
他身边那青皮早已回过眼,只听他冲田笑道:“这位爷,能不能请你再让回房?你住的那间,是跨院里最好的一间。可现在,那跨院儿,有个大客人想整个地包下来。”
田笑还在怔忡着,随口道:“让房?叫我还往哪儿让?”
——胡兔子叫手下前几天收拾那一半跨院时田笑已经让过一次了。
“就侧廊后最尽头那一间吧。”
田笑下意识望向厅后,一想不由大怒:那是柴房!胡兔子手下因见田笑来咸阳时到咸阳的人还不多,又没住客店,图省钱住进这祠堂,心底本就不甚看得上他。
“那是柴房!你还叫我让!再让我都要让到茅房里去了!”田笑一向嘻嘻哈哈,琐事不系于怀,但此时,对胡兔子心中已有怒意,口气态度当然就不一样。
那青皮一努嘴,却是向着厅后右首的一堆人,低声道:“要你让的可是他们,那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韩家啊!”
田笑扭头一看,只见那堆人约有三四十人,中间似乎有个小姐。但人家大家气派,一众家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所以也看不全那小姐的影儿。
那青皮脸上全是一副轻视田笑的神气,颇有狐假虎威的模样。他料定田笑可能也算江湖人,但一定算不上“强龙”,就是强,强过他这个青皮,却比得过人家的声势吗?
田笑气得一怒一笑:“江湖,现在还有什么江湖?”
他刚才大受刺激,此时为一句引发,心有所感,双脚微一蹬,蹬得脚下那盆子一晃,水都漾出来,大声怒道:“江湖不过洗脚盆!”
他这一声极大,直叫得满堂皆惊。刚才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迷迷糊糊,眼见一个老者受辱居然迟迟没加以援手,心中已是愧悔交加。这时无端受人轻视,好端端的不要钱的房子变成要钱的,还要相让,更增火气。更因见满厅中人好多人见到了,却皆不当意,各顾各的,对他们更增愤慨,这时不由大声叫了出来。
厅内一时人人回头。都是江湖中打混的,平日个个把这两个字叫得震天响,好由此显出厕身其中的气派。平生图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家世名号放在这两字之内擦个锃亮,这时听了这一句,只觉江湖被如此贱视,竟是把自家都贬低了。
田笑先还没觉得,见这一句似乎把满厅之人个个都骂了进去,不由稍觉惬意。
却见厅后右首那群人中,已有人不满,哼声道:“你骂谁?”
——那青皮本就是他们打发来的,所以一直有人留意着这边。
田笑一股怒火上冲:“谁听到就骂谁!凡有捡骂的,就都算我骂的了,怎么样?我骂全这一屋子的乌龟王八蛋,行了吧?”
那边人想来没被人这么无礼对待过,闻声怒笑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也不看看你面前的是谁家?”
只见那帮人的衣服上,多半绣着一把兵器,像剑又不像剑,细看还是剑,可说它是剑却又奇怪,那剑上却有着两个把手,没有剑尖的——这话他倒不是托大,那明明是“晋祠”三脉中韩家的标志。
——这韩家来自江苏通州。要知江苏通州韩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首,与山西太原赵家、山东琅琊魏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
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人称“岁寒”,此名却是源于他家所藏之“岁寒铁”、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这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亲,枝蔓极广,声名极盛。
田笑一望已知,大笑道:“岁寒?岁寒?嘿嘿,我看这名字却要改了,改成‘随汉’最妥。——随汉随汉,穿衣吃饭。怎么,你们韩家女儿也没地儿送,随汉子随到咸阳来了?”
他平日嘻嘻哈哈,万事不挂于心。脾气好时,一个青皮逼他让出白住的房来收房钱他也不恼,脾气不好时,就是一等一的权贵他也敢碰。他这一下出口大是恶毒,也不管那里还有一位被人娇捧着的、姿容妍丽的小姐在。
那边人人大怒,已有人破口骂道:“**你祖宗十八代!”
田笑岂是让人的,回口道:“操?那你送你家小姐来让那古杉是干什么来了?”
那边骂人的方一愣,正还没绕清,却见他们桌边已婷婷地站起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鹅蛋脸儿,肤如凝脂,可神情寒肃。
只听她冲自己手下人叱道:“胡喊什么,成何体统!别人不说你们暴躁,倒像我们上面人没教管似的。遇到这样的,不知先赶走了再说,跟他吵架?白折了自己的名头。韩禄,你去教教那人在江湖上该怎么做人去。”
她声音不大,却大有威势。
先前几句,田笑还只当她约束家人而已,听到后面,才知简直视自己如无物。田笑不由大怒,他一向瞧不惯的也就是这些世家巨族!他脚一踹,脚底下那只瓦盆已当空飞去,疾掠数丈,直向那韩府的二十几人头上罩去。他这一下出招奇快,只见那瓦盆滴溜溜地转着,在空中隐生鸣响,眨眼即到。
韩府下面那些家人吵嘴虽当先,猛地见到这一下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封躲。只见那小姐身边站起一人,他出手也快,似乎就是韩家正派子弟,拔刀一击,这一刀砍得漂亮,竟当空把那瓦盆砍成两半。
大厅中人见他出刀凌厉,不由齐声惊赞,接下来却是一声“噫”!
那盆脏水当空泼下。
这下出其不意。那韩府后生出身名门,见有东西飞来只当做暗器处理,哪想及其中还有脏水?盆开水迸,被他刀风所激,那水迸泻之势反而更快。一时韩府之人不由人人急避。
——沐泽堂上江湖会,一语不合看拔刀!
咸阳城中,众女赴擂。人人都赶来看到底哪朵名花最倾国,哪朵花开才配得上那咸阳玉色,没想到最先绽放的却是沐泽堂上一只脚盆里的水花。
韩府中人虽人人身上都有功夫,无奈那水势中还加了他们自己出色子弟的刀劲,一时不少人物都被泼中,连那大小姐脸上不小心都被溅上了一点。
那大小姐一脸怒色,却也仓皇。脸上半是发急半是屈辱。韩府中人个个惶愧,急着要给她道恼,又要给她遮羞,一时竟无人得空去料理田笑。只有那个拔刀子弟愣了下,遂羞怒相激,一刀背飞击而来。
田笑却抄起坐的小杌子一掷就掷了出去。得了这空,他大笑着趿鞋出门而去,也不理身后被他扰乱得腾腾如沸的大厅,口里自顾自笑道:“江湖?就叫你们泡泡你们所谓的江湖吧……”
第四章壶碎
“秦砖汉瓦千年地,
猪肚羊筋半吊钱。”
那个小酒馆门口贴了这么副对联。
那联纸已经脱色,剥落落的有种衰败的喜庆,像隔了许久回望刚过去的红红火火的年;也像结缡年许、快要兴致阑珊的婚事。
要说,咸阳城是最适合看颜色的地方了,因为这里本没有颜色。残存的黑与土塬的黄早已褪尽了泽彩,只剩下烟熏火燎、焦灼灼的余味了。
田笑和环子这时就在这小酒馆里坐着。这个酒馆相当僻静。自从沐泽堂那日后田笑再也不想见到所谓名门世家的人,所以也不往热闹处去。
那酒馆只外面一间门面,稍往里点儿隔了个灶间。里面只一个厨子,还兼做老板和打杂的。墙上开了个传饭菜的洞,洞前面站了个跛了腿的伙计。
这时那老板正和店伙计讲话,声音哑哑的:“想得到吗?你说谁想得到?京中皇太后的凤辇居然让人给砸了!”那伙计露出一点惊骇的神气,那消息震得他跛的腿都显得正常了,正常的脸却跛了起来,一半边脸歪斜着问:“谁这么大胆?”
那老板得意于他的新闻,脸色立时油光灿灿,像一道红焖的肉。
“还有谁,听说就是江湖中的那个邪帝。那邪帝成名极久,混迹湘西,跟苗人们打得火热,在江湖中大有声名。听说朝廷里已讨厌了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能拿他怎么个样。他原有个女儿,只是这女儿一向都不是由他亲手养的。如今女儿大了,所以近日他做了辆嫁车,说要嫁女儿。可见过那车的人居然说京中太后的凤辇要比他这车漂亮。他就说,天底下不能有一辆车比他女儿的车漂亮!也不知怎么下的手,他就真叫人把那凤辇给砸了。这事可闹大了,据说,连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来追查此事了。”
店伙计吓得一吐舌:“这样厉害的丈人,他家女儿也不知看上了谁,又有谁人敢娶?”那老板嘴一努,就努向了门外边。
两个人彼此会心,微微一笑,那笑中是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
田笑先开始还偷听得不亦乐乎,这时见终究扯到的古杉身上,一双眉毛不由拧了起来。他眉毛本就黑黑的,拧成这样一个疙瘩却还少见。
却听那老板还在感叹:“……唉,也真多亏那古少爷。这几天,咸阳城里多出了多少生意来!咱们虽不能跟那些大馆子比,但现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来,比平常年份强多了。”
田笑好容易舒坦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板这几句话给打破了。只觉得他声音聒噪已极,像用指甲在满是油腻的桌上划字——这耳朵里,这几天,怎么到处听到的都是古杉!
一时,田笑脸上的神色很粪土。当然,说完整的话,应该是“粪土王侯”。
他瞪眼看向门外,愤愤地想:世家又怎样!就比如这咸阳,别跟我说它曾是什么先秦故都。这么个小破县城,从东头到西头,统共没有两里地!以他这样的脚力,根本放不开步。这样的地方,就是养人又养得出什么出色的来?
这局促之地多半就是那古杉这辈子的边框了!
可环子的一句话却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田哥哥,我发现你好像在嫉妒?”环子瞪大了眼睛,已看了田笑半天,这时总结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
“嫉妒?”田笑突地跳起,“胡说!嫉妒?我干吗嫉妒?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
环子却直通通地道:“你看,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却自个儿连人都招出来了。你看你现在,眼冒红光,鼻孔上翻,神情说不出的凶恶。鼻子里直吸冷气,嘴里却光喷热气。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田笑知道不能跟这丫头斗嘴,她貌似无心的一句,都能找准自己心中的伤疤。哪句话直接,哪句话带劲,那丫头保准就说哪句。
田笑一时却静了静。——他是在嫉妒吗?
按说,田笑本是个开心的人,一向并不善于嫉妒。可是……现在……这里面却关联着那样一副眉眼……田笑微微地闭上眼——不知怎么,这几天,他一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就会回想起前两天他望到过的那副眉眼。
耳边却听环子兴高采烈地继续道:“要我说,田哥哥,那些女子虽不是为你而来,可又有什么关系!你索性就去打擂,把别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然后打败那古杉,硬夺了彩球,先把那姓古的抢回来再说……”
田笑听得眉毛一拧,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环子却越说越兴奋:“然后,人抢来了,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来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绿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只觉真能这样,倒也相当热闹好玩。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可先别管这个,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么?
只听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错。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他那么大个人,你该怎么藏,又藏在哪里,带上个比武招亲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
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没事儿,谁叫我是你妹呢。这两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该是何等风神?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羞都不顾了,跑过来追。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比戏台上的还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气,我也不会觉得太委屈的……”
田笑轻轻一哼,环子还没回过神来。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心中一时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
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墙角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家。
这小店不大,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三五张桌子的小店里,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那老人也脏了吧唧的,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的后脑勺,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稀少少,费力绾了个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可惜他头发太少,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摇晃,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颤悠悠的只觉荒唐。
环子回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酒馆里现在就只田笑、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家伙!只见那不大的桌上,堆碗叠盘,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那盘子都摞起三层了,居然还要加!
瞧那老头的样子,肚子瘪瘪,脖子细细,也不像什么肚大的主,偏饿死鬼投胎似的,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肚子。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在十几个盘子中间梭巡来去。看脸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
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一眼,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担心的却是,以那老头的穷酸样,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钱。
红油肘子是凉菜,有切好装了盘的,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
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账结了,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绞得脑子都疼了,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田笑只觉得眼一花,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个残疾人,本就控不住脚步,这时一跌,手里还端了个盘子,另一手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强撑住。可手里盘子已经落地,地上本来就滑,再溅了红油,那小二两腿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老头子一声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脸色大变,人一下子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就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像快散了架似的,哭丧着脸,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捡着,捡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地,都涕泪纵横起来,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传了我家八九代,跟了我一辈子。两三百年的紫砂壶啊!居然,居然就这么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然后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杯摇盘响,那摞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壶吗?卖了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两个也赔不起!这壶可是紫砂极品,三百年前大宋年间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会馊。我心疼得从来就没洗过,每天一壶上好铁观音——不洗它是为了养这壶啊!那一撮铁观音可比你这整桌菜都要贵。养了这么些年,壶里面的茶垢结得总有好几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尔缺了那极品铁观音,我不爱喝别的茶,就是倒上一壶白开水,也沏得出胜过别人家千百倍的好茶来。你个混蛋,居然、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老儿沧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没见过!一时心下了然。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既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
他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壮劳力的尿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派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像是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像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他凝气开声,那声音虽凝成一束,若是在旷野,怕不数里俱闻,照说那掌柜的和伙计一听到只怕要吓得一惊,可还全无反应。他声音到了那边,就像消失不见了一般。
田笑一惊,这是什么功夫,只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却见那老头儿猛地一蹦而起,怒极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不要活了!现放着渭水河,反正也没有盖儿。壶啊壶啊,我就陪着你葬进去吧!”
说着,他捧着那碎片,失心疯似的就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冲去。
掌柜、小二惊慌欲拦,却没有拦住。田笑却悄悄一扯环子,趁那小二与店主惊慌失措之际,抬步就走。
他们无声息地走出门外,环子张嘴要问,却被田笑禁着,走出好远,转出了街口,环子才终于得空怒气冲冲地道:“田哥哥,你怎么也越来越下作,那老头儿逃账,你也跟着学会逃账了?”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转身:“你别急,咱们再悄悄回去看。他们有赚的,不差咱们这一点。”
他俩步履悄悄,又绕回那小店的后面。离得远远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嘘”,抬颏一示意。
环子一抬头,隔了后窗却看见,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头走后的座位上捡起好大一锭银子。那银子真是夸张的大,无论官府还是钱行铸的银子本都有一定的尺度,偏那锭银子竟比常见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汉子的拳头似的,握在手里想必沉甸甸的。
那银子看来是那老头儿遗落的。只见那店主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尴尬,既有塞翁得马的狂喜,又杂夹着一点担心——还是担心那碎了壶的老头万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只怕从此良心不安。
他一脸尴尬,脸上说不出什么神情。那小二却早已惊呆。
田笑忽拉着环子一缩头。环子缩头时,已极快地瞥见,原来那店门口隐隐还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花白,绾了个鬏儿,鬏儿上还插了根危坠坠的筷子,不是那才要跑去跳河的老头儿是谁?
只见那老头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极,正悄悄地欣赏着店里那一掌柜一伙计脸上那复杂已极、喜忧难辨、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个才卸了妆的戏子,躲在帷后偷看惊呆了的观众,又像个刚安排好一出恶作剧的小孩儿。
田笑忍不住低声一笑:“这老家伙,原来还是个妙人儿!”
一时他拉了环子就走。环子还多有不解,搞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古怪,还在缠着田笑只管问。刚好走到个街角,正要拐弯。猛可里,田笑身子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这小子身腰便利,下盘功夫狠练过的,只见他单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稳住。可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绊,眼见就要摔倒,田笑腿又一弹,凭空跃起。
然后只见田笑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在那街拐角处就盘旋了开来,练沾衣十八跌似的,又像醉八仙,才站稳,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稳住,却马上被绊。把身边的环子看了个目瞪口呆,口里直道:“田哥哥,你疯了吗?”
田笑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只是不答。
有一会子,才隐隐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惊诧于田笑的始终不倒。
这一声后,田笑才终于落地,额角见汗。他好容易稳在地上,双腿站马,似乎一下子还不敢相信这地是安稳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可还没等他站直,却突然脚下失控,扑的一下脸朝下摔倒,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这下真把田笑摔了个眼前金星直冒!
却听暗处一个闷着乐的声音故意绷着,装着气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错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搅的吗?你看那古杉不顺眼,找他去呀,居然拿我撒气。不摔你一摔,你还真不知我壶里乾坤有几番的!”
田笑一怒跃起,冲过拐角,怒吼道:“有种你就别走!”环子也跟着疾拐过去,眼见田笑正愤怒地向前疾扑,可前面的人影却远较他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远远看到前面下一个拐角处,那影子一闪已晃得不见。只见得那是个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个稀落着花白头发的头,虚虚的,让人不经意都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觉得那影子眼熟,脑子里转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泽堂前的老头儿、胡兔子、还有他弯着腰吐出的七颗牙齿!
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斓。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暗色的街坊,直到那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
第五章何须见血方封喉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钟楼里还有人。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是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是乡间的里长。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都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那个年纪大些的,穿得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仗,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势。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角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微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正途了。这过千庭过先生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如何要见你?”
那乡绅古老赧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他们,不肯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分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在线书库』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备用站『』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人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不由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封柬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帖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招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词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禀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招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楼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这闹得沸反盈天的比擂,来了恨不得有近千余个江湖角色,那么多女儿加鞭快马地赶了过来,而那古杉、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却也猜不透这里面的机关,只得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就出没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原少,而这人身后,就是那个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阵儿看似臃肿无用、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这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只听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作样的架势,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势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不以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神色,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这究竟是什么人?
田笑登时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却听那女人咯咯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地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咯咯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神色。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也相当煞风景吧?”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淡。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独行,却奈这满天下的须眉浊物尽倒人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不耐烦料理那些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丰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无奈那女子还是全然不为其所动。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画,画来画去,都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两人这时算话已入港。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邙山,我要回到丰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庭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画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联,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唐的擂台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籍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正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淡!”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颠沛流离,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的“江湖”之中了。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个个称颂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打打、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才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活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强悍的力量。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一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这来自“江湖”的冲击如此之大,以至田笑再呀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一样抖了起来。
钟楼里是什么人,就只是这极力控制的轻轻一抖,他们已经发觉。
“轰”的一声,那女子所坐的纸棺忽冲檐而出,过千庭的大袖一摆,“袖手谈局”之功已发,同向屋檐上的田笑击去。
这两个都可谓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了。田笑大惊,好在他还有他师父传给他的“五遁”。只见他人轻轻一退,有如蝉儿脱蜕,人已从自己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可那夹击之力如此之大,以致他还是给那余势伤得一个趔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田笑留下了一身蝉皮样的假人迷惑敌手,转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阳城外的春荒荒的,广阔的黄土塬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出的深沟。
深沟旁边,一个个土塬就那么孤绝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树也是孤独的。而点点尘灰覆盖的绿,挡不住那一望无尽的苍黄。
田笑跟着几个人影,就在这一片苍黄间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几个人,是因为他们是弘文馆的过先生派出的“犬牙”。过千庭这人的声名田笑早有耳闻。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杀人于无形的人声名越盛吗?
而“犬牙”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惊惧的,他们是弘文馆的杀手。得名之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名为“犬牙锉”。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闻阁老的情面,由“岁寒”韩家拿出他们的压箱底的技艺与“铸恨楼”楼主的铸造之术结合在一起,在“贯一炉”中锻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们在追踪疯喉女。因为过千庭命令他们剪除掉那个惹厌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猎狗搜兔之术。田笑缀上他们,又不能为他们发现,却也大是费神。好在他学艺的第一个师父精擅五遁之术,一路上田笑借着黄土掩身,也算勉勉强强地跟踪了下来。
这是四望乡一带的郊野,“犬牙”之人就纵横隳突在这数里方圆内细搜着。他们追踪之术大是高明,田笑只见到他们队内时时有一两人出列,站在一个高处,耸着鼻子细闻。
——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的“闻风”之技了。
远处忽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那歌声不成调,只是随意的鼻哼。听得人正放松,仿佛一个人懒懒地起于春日之暮,见了那点点星星的绿意,睡眼惺松中随口而唱。
可接下来,那声音却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个高调,像一道钢丝往空中抛,仿佛一个人在尘土中拥鼻浅哼之余,猛地醒过来,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风筝一样的要把自己的灵魂放飞出去,放飞出生命中所有的爱恨苦痛、思念纠缠,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让自己认认真真、离得远远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灵魂飞出天际,再也不收回它来,最后让这一个身子跌进泥土,化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于土中……
看来那绰号起的是真的,哪怕那歌中无字,那歌也是疯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挟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伤心与惊心的美好……
那真是、一场“疯喉”。
田笑远远地见到那“犬牙”中人一惊,他们正凭风而嗅。那歌声有若无形的钢丝一样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在他们久已麻木的脑中猛地一抽,抽得他们的身子都有若羊痫风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们只短短地一愣,接着他们就向那歌声起处疾扑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来就是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来。他身形一沉,极快地要抢在那批“犬牙”之前赶到,但他还要隐住身形,不为“犬牙”中人发现。
只见他头脸一缩,身子借“五遁”之术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黄土塬中向前疾赶。好在“犬牙”中人为那歌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并没有留意身后。
那“犬牙”中人见目标即现,立成围捕。他们围捕之术极为高明,只见那十几个人影立时分开,因为那歌声起处缥缈不定。他们只把方圆两里许的一块地包抄起来,再一点点细搜。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抢先发现那歌者的藏身之处。那歌者似乎也查觉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她的歌声忽然恍惚起来,东西南北,四处乱飘,似乎想借着那歌声冲破这犬牙交错的包围。然后猛地一下,那歌声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旷野像一下子失了最后一点人味,空荒荒地显出它残酷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人心里都慌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发觉了那歌者的藏身之处。原来她就在他的身边。田笑身边不远有个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见到了一双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相互一声呼哨,已远远地向这边赶来。田笑身子一动,收了“五遁”之术,以后背一挡,就挡住了那洞口。他无可掩饰,往身上拍了些尘土,扯散头发,涂脏了脸,顺手折了片草叶,在口里吹了起来。
这原是他小时玩惯的把戏,一时,却有一头牛误以为那是它主人的召唤,三步赶两步凑了过来。田笑的草叶吹得不错,那头牛越靠越近,听着听着,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卧了下来。
田笑只见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渐渐凝聚起来的杀气。他刚才虽然担心,却多半为的是那歌者的险境,这时却发觉,连同自己,也一起跌入这险境中了。
以他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觉到,以那一份杀气,自己就算逃得出,也万难再带着一个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会儿,那“犬牙”中人都已聚拢到了田笑跟前。他们见到一个乡下小子在吹草叶,那头卧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们。“犬牙”中一人问道:“小子,有没有看见一个疯着喉咙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做惊慌地停下了吹奏。他抬起一张弄脏的脸,把目光也扮呆了,张口结舌地望着那发问的人,好半晌,口里“咿咿呀呀”地发出一点声音来,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那问话的人一见不由就没好气,旁边人已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像些,手舞足蹈的,口角还无意识地流下一行涎水来。
那些人见了他这样,就待走,那为首的人却沉静,只见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挥手:“不对,刚才那歌声的尾韵我觉得就是从这儿传来的!”犬牙中人一静。
田笑心下一慌,却见那为首之人目光一炽,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装疯卖傻。说,你可见过什么人来?”
田笑才要答话,正不知该如何欺瞒,却见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却马上想到若躲的话必露出背后的洞口,那就摆明了要和对方干上,可他实无把握对付得了这十几个人手中的“犬牙锉”。
却见那人影并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头牛。
那头牛可怜,只见那人极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给生生地掰了下来。那牛痛得悲鸣一声,疯了样的弹起,头上血迹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滚。
田笑心中一怒:这人居然对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牲下这般狠手!
那首领随手把那带血的牛角抛给身侧一人,那人会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样的兵刃,空中只听到一片刺耳的聒噪声,那生硬的牛角在那怪兵器中转眼被绞成粉末!
田笑心中不由大骇:当真是不负盛名的犬牙锉!怪不得一方巨寇耿芽儿在其下逃生后,一提起它还是声色俱变。
那“犬牙”脸上挂着残酷的笑:“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把裤子脱了。天知道疯喉女长什么样,说不定就是这脏脏的丑小子样,根本没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么退她的亲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后有没有藏着什么。”
田笑一咬牙。他出道以来,因为一向跟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冲突,所以真还很少跟人直接开战,今天看来是免不了了。他正在打主意怎么装傻先伤他们几个,然后再伺机带着那个唱歌的人逃走。就在这时,就在他的正前面,远远地,忽传来一阵歌声。
“犬牙”中人一愣,这分明还是他们开始听到的歌声!
这次的歌声居然是有字的,而且直向这边扑过来。歌声起处却就像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后的天空。那歌声音调极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调就大不平常,直闹得人心里茫然不适,又似乎堵得慌。
田笑侧耳听去,却听那一个女声高高低低地唱道:“……蓝天灰蓝的,白云苍白的;咸阳是黑的,土塬焦黄的……”
田笑拿眼向那歌声起处的天边望去,只见头顶那色泽浓重的黑云泛到天边已经淡了,那是一抹薄阴的青灰。
那声音却突然拔高上去,如渴望,如梦想,如不甘于平淡,如畅想到辉煌:“……而你骄傲着,风骨剔透着,枉自锋凌着,可觉孤独么?”
最后一个问句猛然拔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像落到极低处,落入深渊里一般。
田笑为那歌声所感,忍不住在那歌声尾音摇曳处默想着它的歌词。
她唱的是谁?可是那个古杉吗?那个与她已退了亲的古杉?既已退了亲,断了线,为什么还这么焦灼着,渴念着,同时又荒诞凄凉地一次又一次把他唱起念起?
“犬牙”中人人都觉得那声音就发自自己身后,他们二话不说,身子一扑,已疾向歌起处扑去。只有田笑知道那声音虽来自外面,歌者其实就在自己背后。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可以疯着喉咙唱歌的女人的脸?
——直到“犬牙”中人身形已渺,田笑才回过身,也才看到了那张脸。
她的歌声很疯,可她的面容很平静。她微微张着口,可上唇与下唇都不对碰一下。那歌声直接从喉咙里吟唱出来,仿佛吐自肺腑。她的脸上有一道斜斜而过的伤疤。那伤疤极长,划过了她整张脸,伤疤的结口处紧紧地收敛着,仿佛永世的缄默与永生的闭口。
她还在奇特地吟唱着,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们引得更远。直到她确信无碍了,才从那个小小的土洞里钻出来。洞外面那头牛犹在悲鸣着。天上是铅沉沉的云,压得那牛的痛叫在乌云与尘土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田笑只见她走到那牛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药粉撒在了那头牛的伤口上。
然后就见那牛角断折处的伤口猛地腾出一片红色的烟来。那牛痛嚎起来,身子往上直冲,竟蹦起了数尺高,落地后一弹,再落。这么弹了两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过去。
却听那女子对着她脚下的牛轻声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这一个恶痛的梦醒来后,伤口就结痂了。然后,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会痛得叫了,也再不会觉得痛了。”
她轻轻捏碎那薄如卵壳的瓷瓶时,手指割出一点血来。那血滴在黄尘里。她茫然而立,指间就蘸着那血轻轻抚向自己脸上的伤疤,低声道:“可是,为什么我已用了这么多号称灵验的‘息红’,已经结疤的伤口还会撕裂呢,还是会觉得痛呢,还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声音里有一种自伤的意味。田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她和古杉是怎么回事?她的歌、与他的擂;为什么她的疯喉、唱着他的骄傲……
田笑对古杉真的是越来越好奇——这个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见惯。人生的烦恼像是楼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脏衣服。可难道,这个庸碌的世界里,竟真的还有这么一线传奇?
田笑望着她,只觉得一场传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轻启开一条缝来。
却听疯喉女低声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点点头。他忽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名句——“江湖不过洗脚盆”。
疯喉女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间颇起知音之意:“为什么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为什么?
那女子脸上却忽柔柔浅浅地一笑:“是因为古杉吗?”
田笑听她一语间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郁闷,可仔细想想,还真有些是的。他心里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问:“我想听听你和古杉的故事。”
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笑,脸上有一点超逸式的骄傲:“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她扬起头,想了想,“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不过是,我们都出身于一个极古老的家族罢了。”
这一语说完,她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为她再不会开口了,这时她突然慢慢地说:“他们家,世许清华,在外人看来,如何脱逸有贵气,其实,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不过是一个守钥人罢了。”
“守钥人?”田笑愣了愣,那是什么意思?
疯喉女仿佛好久没跟人说过话,接下来一说起来,竟说得很长很长。可她言辞之间,生涩得跌跌撞撞,像一颗颗小石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牙齿。
“这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他生来就要守着一个秘密,生下来不过是为了要守住一个秘密,一个对外人来说极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听她说下去。
疯喉女先还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想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给他,接着,却不由陷入自己的陈述中了:“这个秘密,却是他们咸阳古家与长安封家一代代人从娘胎里就带着,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们两家,一起守护着同一把钥匙。所以,我们世为姻戚。从我很小很小时就知道,我们封家每一代,都必将有一个女孩儿要嫁入咸阳古家的。也只有她会被视为封家的多余人。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一样,再都很难见到她的。那是个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的使命。因为,我们私下提起它,总把它叫做‘封喉’。只为那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所以,凡是嫁到咸阳古家的那个女孩儿,从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须封喉。她从此不能说话,除了对她丈夫与孩子外,不能对任何外人说话。所有的悲喜都闷在心里。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个古墓。她终生的使命就是永远缄口……但谁承想,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却轮到我了。
“而且,除了这个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儿近年来还要承担另一重限制。”
疯喉女猛地一抬眼,看向天上沉沉之云,心中也如有压抑。
“弘文馆的闻阁老你听说过吧?他承袭祖荫,壮年入仕。他们家掌管弘文馆已垂九十余年了吧?说起来,江湖中,对古家的封喉之秘最为关心的人该就是他家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觊觎的就是这个。古家远避于野,不与世结交,他们逼迫不了古家。可我们封家,号称侯门,终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从哪一年起,我们就受到他们的逼迫了,头尾算下来,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门侯门,说起来好听,可这么些年,提心吊胆,灭门之祸始终近在眼前一般的。小时我还不懂,长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来一直支脉凋零,人口不兴旺,到底为了什么?”
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话,也就不开口。
只见她顿了顿,自顾自地答道:“只为每个嫁入古家的女儿,出嫁前即已承严令,只许为古家生一个儿子。有多出的,必须溺毙。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封家知道。因为近百年来,闻阁老一脉对我们封家暗中构陷,掌握着我们的把柄。他们想知道古家守护的秘密,想得到他们掌管之钥,也有耐心有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不要那秘密失传,二也不要那古家兴盛。我们封家,为了家门存活,也只有答应下来。我实在难以想象,那些当年嫁入古家的长辈,不能对外人说话,可以交谈的只有自己的夫与自己的孩子了,可还要保守着一个额外的秘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因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应,闻家的人一直监视于侧,那时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这样的闷痛,她们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怪不得古杉的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为她怎忍心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
田笑听得已忍不住心头惊耸,只听得疯喉女的声音突转激越。
他见她神情激动,却忽顿住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们婚配之约是世传下来的祖训,那古杉为什么还敢退你的亲?”
疯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疯喉女的脸色忽变得很奇怪,又像是开心又像是惨痛。那极喜与极悲的神色统一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的尊华。
田笑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那悲喜交集的脸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温柔。
“就是为了不愿受那闻阁老之逼,就是为了不想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想受那封喉之罪,你才叛出家门,退了这门亲的吗?”
疯喉女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的。为了一家上下的老小,按理说,什么样的苦处我都能吃。其实我现在的苦处,又何尝比那样为轻?”
却听她声音忽转温婉,只见她的脸色也一时柔迷:“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封家,而是……为了他。”田笑不由怔住。
却听疯喉女絮叨地道:“自从我知道自己注定要嫁给他,我就开始无限地关注他。那好奇心的折磨,其实对一个正慢慢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也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吧?本来,在我及笄之年,我就该嫁给他了。可在那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地溜出来,跑到咸阳看他……”
疯喉女的眼中忽闪过一片快乐的光辉。那光辉不只让她眼睛,甚至让她的整个人一时都熠熠发光。只听她带着笑,低柔地道:“果然,跟父亲所说的一样,他是不同的。他不只跟我从前见过的男人不同,也跟他们古家的祖祖辈辈不同。古家祖祖辈辈的画像我都见过,个个温谨得很呢。可他,却是温谨中爆出光华来的。我曾暗中打听他的事,我知道,其实从十六岁起,他就已悄悄地出现在江湖中了,只是这世上没几人知道。他一出江湖,就与当今最大的势力对抗上。弘文馆代朝廷辖制江湖百数十年矣,七十年前,闰虎之年,就开出‘闰虎’榜,检校江湖名士。以名利二字,招引收纳江湖草莽入其彀中。另秘著《大野龙蛇录》,肯与其合作者为龙,不肯与其勾结者即为蛇。暗里构陷,明面追杀,七十年来,野逸不朝之士几为其杀戳尽矣。你知道古杉为什么每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吗?他是要去新疆。从很多年前起,他就开始收纳被追杀的野逸之士及其子弟,将其送至关外沙海绿洲中。这些年,经他送出去的,怕少说也有两三百家了。他的抱负胸襟,果然与众不同。
“那时,他做得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可我已见出他温润如玉的气度,他心中,他骨中,那丝不肯与众谐和的裂纹。当今江湖,传名他为‘咸阳玉色’,可我知道,最让我触动也最让他引以自傲的却是他那玉中之裂!我为什么还要耽误他呢?以守钥之命约束他?以终生缄默封沉他?以溺沉婴孩来背负他?那可不是我之所愿!哪怕,哪怕陷整个侯门封家于不测之险,哪怕悔婚抗祖,哪怕……枉费了这一生的心,我也要亲手脱掉他身上的桎梏,好让他飞腾起来。
“因为,我情愿,他那玉中之裂从他身上爆出,倾覆整个天下!”说着,她忽然满眼含笑,脸上俱是憧憬,缓缓回眸看向田笑道,“你说,我做错了吗?”
田笑简直受不了她这回眸一笑。他见过的女孩子可谓多了,一向都可以爽朗相处,可眼下这回眸一笑中若娇俏,若愁烦,若有隐情。这一瞥却让他心尖都忍不住一动。
“所以,当我疯傻近十年后,当听说,满世界的红尘都落向咸阳,都想罩在他的身上,我还是忍不住来了。我要看看那纷纷洒落的红尘落在这咸阳黄土之塬上的情景。这一次摆擂招亲,只怕是弘文馆对他最新的构陷吧?所以刚刚才有人来杀我,我知道,当年我既抗命,他们当然也就容不下我……”
说着,她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我还是见不着他了,我不敢想象那样的一见,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接着,她的语调却有些热情起来:“可你,只怕还有机会见到他。你是我这一生少见的率性之人,如果真的见到了他,你会喜欢他的,他想来也会欢喜于你。”
田笑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还说着说着就有些开心。却忽见她脸上极疯地一笑:“我是不是疯傻得紧了?”
田笑摇摇头:“你不疯。”
“那是你太正常了。”疯喉女微微一笑,“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来疯的。”
说着,她一身黑衫飘飘曳曳地就走了。
田笑还怔在那里。她为什么忽会对自己说上这么大一篇话,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肯讲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她是……爱着他的吧?可是她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肯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自己心中的爱呢?
接着,田笑脑中雷轰电掣地一击,想起她后来说的:“但你,只怕有机会见到他的……”
原来,原来她毕竟渴望着自己所做的一切,还可以有一个或然的机会让那古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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