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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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四十八路烟尘
阳光稀里哗啦地从大杨树叶子中间往下泻,泼雨似的,秋后的太阳暖黄黄的,有那么点咸湿的意思。一个小子站在高高的杨树杈上往下尿尿。那儿的位置极高,再往上就是杨树的尖儿了,尖儿顶上就是一整个瓦蓝的天。
他的手还不老实,上下抖着,空中洒过一条弯曲的银线。树就在大路边上,路上的积尘被激得溅起一点灰来,土腥腥地往上翻。
这时那小子脑袋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好在离得还远,那小子也就不急着收工。可一转眼,“咴”的一声,那马就蹿到树下了。弄得那小子措手不及,急急地收工,可余意未尽的几滴,还是洒落在大路上猛地蹿出的那名骑马客的脖颈上。
靠——这是什么马,跑得这么快!那小子暗暗地又骂又赞着。骑马客于急驰之中忽然感到脖子溅上了几滴水,伸手往颈后一摸,开始还以为是蝉尿,一抬头,正看见杨树杈上站着个小子,他正在那儿毫无羞惭地紧裤腰呢!
骑马客猛地一勒马,见树上那小子的神情,虽稍许有点抱歉,更多的倒是得意。那骑马客已猜知是怎么回事,心中一点烦恶登时翻起,控也控制不住——明净的大太阳底下,本来一切亮爽爽的,这时似乎都罩上一股臊味儿了。
骑马客伸手一指,一根马鞭子已扬了起来,遥遥指着那小子怒道:“你……”
那小子见被抓了个现行,反倒不羞惭了。他看着那骑马客勒马的利落劲儿倒不由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流里流气地叫道:“喂,赶路的,不该看的地儿别看啊!人家正系裤子呢。”
那骑马客更是气得一股怒火腾在胸口,二话不说,猛地一甩鞭子,就向树杈上那小子打去。
那杨树高,那小子爬得也高,那树杈距地少说也有三四丈的样子,再长的鞭子谅来也够不到。所以那小子还气定神闲,黄鹤楼头看翻船,躲在干屋子里看人淋雨也没他脸上那么爽乐。
那骑马客一身南人打扮,却披了件北地的披风,遮住了里面的身材。这时一抬头,男式大檐帽略微有些松,帽檐下忽漏出了一绺头发,哗地泻落,乌黑柔细。
树杈上的小子一呆,打眼细瞧去,才见那骑马客满面风尘之下,虽身姿挺劲,但唇上并无唇髭,喉下也无喉结,眉目间的爽利之味也大异于男儿之气。
——天、她竟然是个娘儿们!
树杈上那小子一呆,再也没想到骑着这么快的马,疾驰在关西道上,威风凛凛的一个人,居然会是个女子!而且身手还这么快捷。
还没由他多想,那鞭子这时已“哧”地一下到了。
——这是什么鞭子?能伸缩似的,竟当真有这么长!离地三四丈也能被她卷到?
那小子还呆着,才发现那女子一挥鞭竟掷出了鞭柄。这时躲也躲不及,就被那马鞭打到脚腕,踝骨钻心地一疼,人登时栽了下来。
才跌落到一半,还没容他反应呢,那骑马客猛地一抖手,竟抛出了一根五指钢爪,登时抓着那小子的脚腕儿,用力一带。那小子“扑”地一下就直摔到地面上。好在他空中腰身一挺,连翻两个跟头卸去了大半下摔之劲,不过还是闹了个龇牙咧嘴、灰头土脸的。
他一挺身,站了起来,痛哼道:“喂,相好的,你至于这么狠吗?”
那骑马客怒望向他,面沉似水,似一时还想不出该怎么发作。
偏西的太阳透过那萧疏叶影儿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眉浓两刀,鼻挺一线,双目灼灼,脸上的汗毛都映了出来,衬着她略嫌黑的脸庞,威严中带着点爽利,冷肃里偏透着点天然。
这丫头就女孩儿家的样式来看,怎么也说不上漂亮——肤色过黑,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孩子重,偏偏在那小子眼里,有种大别于别的女孩儿家的味道。
那小子咂了咂嘴,像吃了个才开的半熟菠萝,还浸了盐,咸滋滋地香脆。一时竟看了个呆。
见到他脸上神情,那女子更怒。她最恨别人看出她是个女人,更何况还是这么没脸没皮的涎样。她手一紧,还缠在那小子脚腕上的五指钢爪一收,上面的绳索一绕一套,更缠紧了那小子的脚腕。伸手往回一捞,四马攒蹄式地把他再度放翻在地。
那小子没料到她这么凶,险险摔了个嘴啃泥,口里怒道:“喂,你讲不讲理?刚才亏得我收工早,要是再迟点儿,我还有半泡呢!人敬你一尺,你就该敬人一丈。连这个规矩你都不懂,还闯什么江湖!”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女子更是觉得浑身刺痒,下意识地又用手去蹭脖子,恨不得蹭脱了那层皮,口里怒道:“你还有理了你!”
那小子手脚都被系在一起,却尽力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以肘支地,慢腾腾道:“谁叫你的马这么快!”说着,便馋兮兮地盯着她那马。
那女子见他全无愧疚,心下更是焦躁。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喝,她抬眼望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外、被树遮住的路拐角处,猛地腾起了一片烟尘,像给杂沓的脚步声激起来的。
那女子不想再做纠缠,二话不说,掏出一根绳索,把那小子捆粽子似的捆了起来。她下手极快,那小子那么快的嘴,伶牙俐齿,竟也来不及骂上三两句,就被她吊在那棵杨树枝上了。
吊完人,那女子转身就走。只剩下那小子身子倒悬,看着她渐驰渐远的身影,嘴里还讨便宜地笑道:“喂,恶娘儿们,你这么急慌慌的,敢是去会情郎还是嫁老公啊?在前面要是找不着好的,再回来找我吧。”
他口里轻薄着,没想那女子理都不理,放马就去远了。
那小子却是一身赖骨头,头下脚上的,吊在树上也不着慌,竟倒悬着看天上的太阳,只管没心没肺地唱:“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嗬嘿……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嗬哟……噢嗬……”
远远地,路岔口拐角处那儿的烟尘却已朝这边滚了过来。那坏小子虽被倒吊着,却并不在意,不经意地把眼朝那边一望,只见几个人影正从树影里拐出来。三个追一个逃,功夫都只一般。后面追的三个人是衙役穿扮,黑衣黑帽,赤红的腰带,手里拿着铁索单刀。他们缠缠打打,前面逃的那个就倒退着向这边大杨树下靠近来。
只见那被追的人扎了两根冲天辫,花衣花裤,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相貌伶俐,身材窈窕,一身轻身功夫大是不错。单看她躲闪的那个架势,虽嫌狼狈,还断不至于遇险。只听她边退边叫道:“田哥哥,你别唱了,祸我帮你闯下了,人也带过来了。打我打不过他们,缠了好半天了,不好玩了,你快帮我打发了吧。”
她听声辨位,说话间已退到她臆想中那小子停身的树杈下。那三个公差这时也追到了,举起单刀铁尺,就往那小姑娘身上招呼。他们想来是恼了,这一下出招极为狠厉。没想那小姑娘这时竟闭了眼睛,口里数道:“一、二、三……”一边又叫着,“田哥哥,我可开始数了呀。我数十五下,睁开眼,你可要把这些烦人的家伙都从我眼面前赶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说着,竟只管闭了眼,再避也不避。
她头顶的田哥哥却还被倒吊在那树上。听到这话,看那树下的情形,不由大惊。他开口叫道:“傻环子,快躲!”那小丫头却理也不理,闭了眼睛笑道:“……九、十……你快出手呀,我就要数完了。”
树上那田哥哥惊得一脑门子的汗。
树下那三个公差早已看到他了,因见他被倒吊着,也就一时不理会。手里的单刀铁尺稍顿了顿,就又向那小姑娘砸去。
树上那小子急得一闭眼,脑门子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再无它法,只有猛地一撮口,“脱、脱、脱”三声,竟憋了三口唾沫向那三个公差吐去。
别看他现在受制,底气却十足,准头极佳,三口唾沫竟直直地向那三个公差脸上飞去。那三个公差眼看就要得手,忽觉眼睛一痛,忍不住地猛闭上眼,回手疾向脸上摸去,摸到手的却只湿湿凉凉的,还以为自己流血了,被废了招子,慌得闪身就退。
树上那小子身子一阵扭动,晃得那树枝一阵乱颤。接着就见那树枝被摆动得一压一弹,然后再压再弹,没几下竟已荡低到那三个公差头顶上。那三个公差各有一目不能视物,惊慌之下,只得乱舞着刀尺护身。那小子身子猛一荡悠,直朝那为首公差的刀锋上荡去。
这一下险极,好在他身法眼力配合得准,竟借那公差的刀锋就此把身上绳索划断。然后一个人蚕虫破茧似的从树枝上掉落下来,在空中就一脚一个,把那三个公差手中刀尺踢落,口里叫道:“你们已中了我的‘含沙射影麻花唾’,还不快回去用麻油洗眼,真的想废了那只招子吗?”
那三个公差见他身手快捷,愣了一愣。因他说得有模有样的,都大惊失色,疾发步回头就跑,生怕那剧毒的暗器废了他们的招子。
一间,这傍晚的官道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
大杨树上,断为两截的绳索此时被系在两根树枝上。一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两腿晃悠悠地坐在上面;另一根上,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躺在上面闲荡。
却听那小姑娘断断续续地道:“……田哥哥,没事儿你干吗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玩儿?怎么绑的?回头也要教教我啊。”她不等田笑回答,已自顾自地又说道,“……刚才,我依你说的用墨汁把周大户家的银票一张张都涂黑了,没想到最后会被发现。他气疯了,叫了公差,我们就一路打过来了……对了,田哥哥,你叫我打听的消息我也打听回来了。”
“什么消息?”
那边,她的“田哥哥”正在享受着好风丽日,这时猛听得,不由心想道:“我叫她打听什么来着?”
原来他不过是嫌这妹妹环子在身边麻烦,随口找了个事由支应她走开,这时全忘了自己说的借口了。
却听那小姑娘道:“你不是说——这两天怎么这么奇怪,这一向冷清清的咸阳地面怎么突地一下热闹起来?不上几天,城郊这西头路口,南头路口,包括现在这东头的路口,一连地见到几十个江湖女红装,都骑马驱车的,保镖护卫的,成群结队的,一拨拨往那咸阳城里赶。看架势,一个个都像是在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要不就是有家世有来历的,卷起好大一阵烟尘。你不是叫我打听打听咸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坏小子田笑不由停止了晃荡,跟前忽浮现起来这些天他见过的场面。没错:他数过,怕不止四十八路烟尘!而卷起这烟尘的竟还都是些女人!
那真的称得上是软红十丈了。
——江湖不乏红装女,但一下见着这么多可真是大不寻常。他回想起自己这几天闲来所见,屈指一数,单他看到的,只怕就不下数十个江湖娇女、世家小姐、武林英雌,她们就从这一条道上疾赶向咸阳。更别提刚才见到的那一个了。
——咸阳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到处细打听,终于在一个茶馆里听到了,原来说竟是为了个什么比武招亲……”小姑娘说。
那小子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比武招亲?谁比武招亲?怎么我看到来的女的好像比男的还要多?难道她们都要来招亲吗?”说着,只见他眼睛突亮,大发奇想道,“难道是这些江湖女儿们要联起手来比武招亲?哈哈,要真那样的话,这咸阳城可真的热闹了!真真是千古难寻的一件热闹事儿。”
他这里兴奋着,可他身边的环妹子一时却适应不过来。
——他们算是异姓骨肉,因田笑曾在危急中对这小姑娘施以援手,此后二人便以兄妹相称了。环子跟这田哥哥在一起快一年了,一向只见到这田哥哥做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兴头起来了?
只听她喃喃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刚听到了那句话,还没听详细呢,就见到前面的三十里铺你说的那个为富不仁、叫我有空整整他的周大户拿着银票晃了出来。我就忙着去弄坏他的银票了,剩下的都没听见。”
她田哥哥怒视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是在抱怨她分不清轻重缓急。
只听他喃喃道:“有趣,有趣。”想了想,他起身跳下,抬步就走。
那环子也连忙跟他跳下,跟屁虫似的叫道:“田哥哥,你要去哪儿?”
“咸阳。”
环子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田哥哥,你也是要去比武招亲吗?这下好了。这么多女子,必定有一个你中意的。你功夫又这么好,快出手去把她抢过来。等你招到亲了,有了正配夫人,你就再不能赖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你做小了。你答应过我你娶亲后一定要讨我当小老婆的,那时可不许耍赖!”
她一派天真烂漫,也不管旁边若有人听到会怎么想。田笑却忙转眼看看四周,眼见没人,他脸上的涨红才算好了点儿。他回头看了环子一眼,张了张嘴,本待叱责,见她一派天真浪漫,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本是要走,却忽又停下,一耸身蹿到那树上,解了树枝上那青绿色的绳子,含笑地看了眼,便一股脑儿揣进怀里,脸上笑呵呵的,甩开大脚,就往咸阳方向走去。后面跟了个欢天喜地的环子。
第二章吊马
咸阳是座古城。它伫立在一片黄土塬间,就算是在这满眼古风的三秦之地,也算是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城市了。它的夜色也是旧的,像一块穿脏了就染、染了又会再脏、已染了无数道的黑布,虽有星星点点的破洞,但露出的那点星光也照不亮这浸染过无数道的夜了。
一层层历史的烟尘与血色的垢腻就滞积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里——秦本尚黑,咸阳是先秦故地,黑闷闷的沉郁也属正常的吧?何况,四周的黄土塬上还流传着黄帝的传说,黄黑二色间,生长着那些黎民。他们黄齿黑发,系于泥土,呼为黔首,也算由来有自。
如今,这个城池已经残破了。历史的喧哗早已过去,城中所余人家不过万余户。一入夜来,更鼓俱歇,安宁得有如死一般的沉寂。
在咸阳城东,有一段荒凉已极的、说不清修于哪个朝代的废旧城墙。那旧城墙现在只剩下一段,上面满是荒草杂树。

城墙上这时正站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她戴了一顶铁青色的大檐帽。帽子下面是一袭宽大的披风。披风底下,只见她的肩膀比男人略窄,却又较一般女儿为宽。值得注意的却是她的靴,完全男人样式的靴。
她面对的是一棵枣树。枣树下,这时正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站在黑影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年纪。只听他道:“把帽子摘下来。”
“为什么?”那女子怒道。
她话声未落,树影里那人就紧了紧手中的绳索——他身边原吊着一匹马,极骁骏的马。那绳索这时正绕过马的肚下把它整个缚住。那人手一紧——那绳子本挂在枣树一根粗大的枝杈上,那匹马儿就被他高高吊起了。
一时,在这暗黑的城头,一匹咴嘶着的骏马十分诡异地四蹄悬空在丈许来的高处。
那女子一惊,只听她怒道:“你干什么!偷我的马也就罢了,居然还折磨它。你再不还我,小心我……”
可对面树下那人却像颇欣赏她的狠厉,没等那女子发作完,就截断道:“我要你把帽子摘下来!”那女子刚要梗着脖子说“不”。对面那小子却把手忽地一松——那马已被吊起十来尺了,这时猛地滑下了半尺。
那女子便惊呼一声,生怕她的宝贝马儿摔断了踝骨。
却见那小子重又抓紧了绳索,止住那马儿的跌落之态。
那女子已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甩脱头顶的大檐帽,被迫露出一张黑中带煞、眉浓两刀的脸来。她的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子为重。只见她的目光都在喷着火:“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有种划下道来,是男人的就冲我来,别欺负马!”
对面黑影里那小子见到她的脸,眼睛扑闪了一下。手似乎软下来,慢慢放松了绳索,那匹马儿又缓缓地四足落地了。
只见那小子努力做出穷凶极恶的声音道:“记着,是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对面的女子眉毛一挑,似乎又想发作。可对面那小子却极快地出手,一把在那匹马颈后拔下一根鬃毛来。那马脖子轻轻一颤。他拈着那根鬃毛,眼睛却盯在那女子浓密的眉上。
那女子只觉一痛一怒——这么拔下一根毛来,料那马儿也不会有多疼,可那女子却心疼得眉毛都攒起来了。她强忍着怒气道:“好,你想知道什么?”
对面那小子压低着喉咙说:“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蒙了面,面纱后的眼睛却一直熠熠生辉地看着那女子,似乎就喜欢看她那强悍中带着点愤怒又夹杂着些心疼的神态。
那女子缓缓地抬头,然后,似乎连腰身也跟着挺直。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庄容正颜,很有分量、很自重也很沉稳地吐出了三个字:“铁、萼、瑛。”
就是个男子,自道名号时只怕也少有她这样的气势。
似乎那个名字,就足以提醒别人她所有的强悍与尊严。
“——铁萼瑛?”对面那小子愣了愣。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号称“须眉让”的铁萼瑛?
“须眉让”铁萼瑛,学出闽西。她号称“须眉让”,自是贱视天下须眉男子的意思。凡“须眉浊物”遇她须退避三舍,以为逊让。
而但凡须眉男子背地里闲话起她来,却也一向颇贱视她的。江湖虽一向算是尚武之地,可对女孩子来说,功夫毕竟不是最重要的。这丫头,说起功夫来确也当得女中一流。可最让她出名的却不是功夫,而是她的脾气。试问天下女子,学些拳剑自卫的倒有不少,但有谁敢练铁沙掌?又有谁会去练诸如“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
——据说她还曾剃光了头发练过铁头功!
如今江湖,多以精巧自鸣。就是男子,肯练那样又苦又笨的功夫的也少了。所以听得她的名号,对面那小子就止不住地一呆。
却听对面的铁萼瑛冷冷地道:“听着,不管你是谁,我最多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三个问题答罢,如果你还敢纠缠,那我……说不得舍了这匹马儿,也要逮住你,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还让你活着看自己怎么熬油!”
“你想好了,已问了一个,还剩两个,问完了你就还我的马。不然,你杀了它好了!”说着她一锉牙。
对面那小子吓得舌头一吐。他挠了挠头:“第一个问题你算答过了,我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到咸阳来?”
铁萼瑛似乎已平心静气了下来。她低头想了想,才缓缓道:“我是来找一个男人……”接着她扬起头,“然后、嫁给他。”
那小子脑门子一凉,心里暗道:乖乖隆的东!她是来找一个男人,还要嫁给他?
——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值得她找?
——又有谁敢娶她!
接着转念一想,暗地里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如果她看中了谁,又真的想嫁,又有几个男人敢不娶她?
他心中好奇无限,嚷嚷道:“这可不行,你这样不公平。说好了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的,可你答得太短,不明不白,我听得不痛快。你没跟我说你要嫁的人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不是很瞧不起男人吗,可、为什么突然想要嫁人?这第三个问题你可要详详细细地回答我了。咱们公平交易,你只要答得我满意,我一定好好地把这匹马儿还给你。你要是回答得不详细,我可是要再问的,问的问题还算在这第三个问题里。否则,你这马儿可就惨了。想想,这么好的一匹马儿,要是有什么伤损,你不心疼?以你的脾气,估计身边的女人怕你、同时瞧不起你,男人也怕你、由此更会瞧不起你,料来你也不会有什么朋友。你就当说给这马儿听吧。否则,我不满意的话,我可不怕你什么刀剐油烹。哼哼,拼了这身肉我也要跟你一玩到底!”
铁萼瑛见他这般饶舌,不由也微感好奇,眯了眼试图把对面那小子看得更清楚些。
可那小子不只站在黑影里,还蒙着面。
这小子一串话说得又痞又赖,却又有股不管不顾的热诚劲儿,让铁萼瑛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来路。想了想,只听她淡然道:“好,你问吧。”
那小子很想了会儿,才绕嘴已极地冒出一大串话:“我要你告诉我你一向瞧不起男人为什么突然又想嫁人还从你南边老家不远千里地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且认定了要嫁给哪一个你应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门派、出身。”
“为什么想嫁人?”这句话问得铁萼瑛一怔,也像问到了她的心底去。
是呀——为什么呢?
夜色里,她突然安静了下来。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她、关心她这样一个“丑女”、一个长得、活得、脾气相貌都不合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心思。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关心这个。
她把身子不自觉地侧靠向身边的一个城堞。鼓动的斗篷一时垂了下来,城堞遮住了那外面的风。
慢慢打理好思路,铁萼瑛才缓缓道:“你听说过福建八闽之地,有一个称为‘馒头庵’的地方吗?”
对面那小子点了点头。
“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这一门只传女子,不传男子。门下弟子最后也多半会当上尼姑。就是有不出家的,多半也会孤老终生——因为我们见过的不幸实在太多了。
“我们在庵外还有一个专收俗家女子的教派,叫做‘嫠妇门’。这一门的宗旨在那些江湖大侠们看来未免好笑了——不过就是发愿救助些孤孀弃妇,想办法帮帮她们,靠着点微薄庙产,给那些倒霉的女子们一个皈依之地。我们也一向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但求救活几个跳井仰药、悬梁吞金,在这世上为亲族所弃、丈夫所厌的女子罢了。
“只是我们门下这些女人,不是黄毛丫头、就是下堂糟糠。大半不会好看,疤痈肿癞,无所不有。总之,都不是什么可以引人垂怜之辈。所以江湖上也就直接称呼我们为‘闽西丑女门’了。”
说着她哧声一笑,露出一点不屑:“我这次,却是为了一个同门师姐。她已经出嫁了,两月前哭哭啼啼地跑回我们门里,说是丈夫结婚不到两年就厌弃她了,有了新好,可惜又被新好骗走了所有的钱,钓不到别的新好,就天天回家打她出气。我一怒于她的不幸,二怒于她的不争,想当初他丈夫还不是贪图她的家世把她娶了过去!如今见她娘家衰落了就这样,便出头帮她算账。可她那窝囊样,还只许我劝和,不许我劝离。她丈夫在闽西那块小地方,也还算出身于一个有名堂的大家了。我忍气吞声,跟他说好的他不依,一怒之下,我大闹他们的祠堂,当着他们一大家的面把他羞辱了一顿!我师姐终于给他领了回去。我叫他今后好好待她,他却一声冷笑,说:‘人我是领回去,她有你这么个泼悍的师妹,我也不敢扔她。但好不好好待她就是我们两口子的事了,你管不着!你看看她那窝囊样儿,天底下凡是个男子,能忍得下她的就没有一个!但凡像你们这样的女人,丑且不说,脾气更坏。哼哼,我说,只要你找得出一个男人肯认真好好待你们这样的女人的,我就从此好好待她’。
“我当场大怒,那王八蛋又说:‘别光操心别人了,你自己嫁不嫁得出去还未定呢!’我一怒之下跟他打赌,说我要找到个好男人怎么样?要找个让他这样男人看了都自惭眼晕的,对我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那时他又怎样?他一脸鄙夷,居然跟我说:‘要那样的话,你叫我娶母猪我都娶,更别说好好待你师姐了。她虽丑,但脾气起码比你好百倍。她怎么说我就怎么依。’”
铁萼瑛说到这儿,忽然眼中精光一暴,愤然道:“所以我就来了。嘿嘿,我铁萼瑛一向瞧不起男人。但这次我就真的非要找个强过他,也强过一般男人千百倍的,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叫他们以后再无说嘴的余地!”
树底下那小子已听呆了。枉他活了这么些年,也号称走遍关西之地,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女人敢这样跟人打赌论嫁的。
只听他讷讷地道:“那你来这咸阳干什么?又是找什么人?那人一定就强过这天底下所有男人千百倍?”
只见铁萼瑛凛然一笑道:“那当然!”她口气斩钉截铁,树下那小子一时受激不服道:“他谁呀?凭什么!”
“就凭、他是他。”不知怎么,这句话一出口,一向英飒的铁萼瑛的口里也露出一点温柔的仰慕之意。
“谁?”
“就凭他算是出身这江湖上最最古老的世家;就凭他掌中一剑之利虽从未稍露锋芒但已被暗许为独步江山;就凭以他的相貌风度,我虽没见过,却被品评为‘咸阳玉色’;就凭这江湖中已有无数红颜为他倾倒,暗地里不称其名,只称他为‘江湖一块玉’……就凭这些,还不足够吗?”
这一串话已说得那小子眼冒红光,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心里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他只觉胃里大是翻腾,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说的是不是古杉?”
铁萼瑛一点头:“不错。”她眼神里微露憧憬。
对面那偷马小贼却只觉得大怒,一时却无从发作。好半晌,口里才冷嗤道:“你可真会挑人啊!可人家再好,却凭什么就一定会娶你?”
他这话本大是伤人。可铁萼瑛一怔之下,竟忘了生气。她拿眼望了望对面那小子蒙着的面。只觉他的口气,怎么、大半像出于嫉妒,而不是为了挖苦?大有一股小孩子愤愤不平的意味。
可这……会吗?
——嫉妒?她这一生,还从没有人为她嫉妒过。定了定神,铁萼瑛道:“以前可能不会。但现在,也许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传言天下,专设擂台比武招亲。以我所能,难道就没有一线之机?”
偷马的小子不由一呆。
——开什么玩笑!
——古杉可是男的!
——他会比武招亲?
——母猪上树也比这消息可靠些!
难道说环子打听来的比武招亲,擂主竟然会是一个男的?
他想着都不由要大笑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大大的不平!
——那个什么古杉,号称着“咸阳玉色”的古杉,仅凭传说就能勾引得江湖中无数女子心动神驰的王八蛋古杉,难道提亲的挤破门、坐等女方赶来倒贴还不够?竟还要闹出一个什么“比武招亲”的噱头!
他心中一时大厌大怒,对古杉唾弃无限,恨不得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但厌恶与怒气究竟抵不上好奇,正想再问几句,却听铁萼瑛道:“我回答得够不够仔细?”
那小子下意识一点头:“够,很够了。”
说完他就后悔,张了张嘴,恨不得一巴掌掴在自己嘴上:怎么能这么答?这样就没有跟她纠缠下去的理由了。
但他本是个乐天派,有懊恼也一闪即消。只见他利落地一伸手,已解了那马儿身上的绳子,敞声一笑道:“好,看在你坦诚的份儿上,马儿就还你。”说着,他往那马屁股上一拍,那马儿就直冲铁萼瑛奔去。
铁萼瑛也没料到他这么爽气。
却见那小子身形一闪,已直向城墙下跃去。
以铁萼瑛的脾气,对盗马之人该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可她被那小子还马的痛快劲儿弄蒙了,同时也惊讶地发觉:这小子好像全无恶意。
但他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怎么自己心中,竟也似……全无怒气?
那小子身形极快,她只来得及向城下追问了一句:“你还没说,你偷我这马儿到底为了什么呢?”
城墙下,却传来哈哈一笑:“偷马?偷马算什么?我还要偷心呢……”
后面的话摇曳在风中,铁萼瑛也没很听清,但已被那隐约的“偷心”两字砸得呆了。
——偷、偷谁的心?
她茫然了一下,这话一定不是针对自己的——她对自己可没那么自信。
可这还是她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话头儿。而这话,竟是出自于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对自己作为大是不妥的盗马贼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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