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胆寒心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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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顿饭功夫,司隶校尉张汤率五百甲士奔赴镜玉楼,拿获一干凶犯。我这才放心大胆、衣冠不整地入厅叩见太后。
早闻张汤胆小,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见京师里有人造反,惊动甚众,吓得连连对董后磕头如捣蒜,“小臣救驾来迟!死罪死罪。望太后开恩宽恕。”
董后原本有气,闻言更是动火,袖子重重一甩,“下去!”丝毫不假辞色。张汤眼泪都要下来了,不迭地磕头,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董后哼了一声,拍案怒道:“这司隶校尉到底是谁举荐的?无用之至!”
我抬眼环顾,见何进脸上色变,立知其然。忙整衣启道:“太后息怒。现下该当追究的,倒是夏恽作乱的大事,至于其他事情,请太后日后再作考虑。”一面暗暗向她使了个眼色。
董后到底不是傻子,瞟了何进一眼,却装出生气的样子道:“本后考虑甚么,要你来罗嗦吗?退下!”
我索性摆出沮丧之态,悻悻退开。何进却是一脸感激地看着我,向我大使眼色,我微微一晒,装出代人受过之态,垂头闷声不语。
隔了半晌,甲士护送着孔露、押着夏恽走进厅来。夏恽一路仍在大叫“无罪”,见到厅中这副阵仗,顿时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众臣遭此一吓,恨不得早点剐了他,俱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孔露一脸委曲的样子,见到董后便哭着奔上去,扑在她怀里道:“皇娘要为露儿作主!”
不用多说,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董后本就是来惩治夏恽的,被他的人一闹,无异于火上烧油,怒令众甲士将其推出斩首,一时无人敢出言劝阻。我心里暗感得意,却不得不装出害怕的样子,听夏恽嘶叫道:“请太后饶过小人一命!我是忠臣,我没造反──”已被拖去厅外老远。
卫尉雍焕赶忙表功,奔出来道:“请太后奏请圣上,立即诛杀夏恽三族,凡同荐举朋党之辈皆免官为民。”
萧瑗虽觉董后杀人过于草率,却想着她在气头上。更何况夏恽这罪可大可小,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当下也出班禀道:“夏恽私设府将兵卒,对抗朝廷。又惊动太后,亵辱灏国公主,罪迹斑斑。大将军、三公九卿皆是有目同睹,即便诛其九族亦不为过。”
董后又长叹了口气,道:“这贼子如此忤逆,诸卿竟能对其隐忍至此吗?”
此言戳到众人痛处,一时间人人都是尴尬地说不上话来。孔露立刻哭起来,道:“难怪这夏恽能几次跑到镜玉楼来骚扰露儿。此番若不是颜大人请了救兵来,露儿的性命便不保了。”董后顿时更为光火,立时顺口加重语气道:“何况是你,就算本后、满朝的大臣,也差点被这贼子夺了性命呢。刚刚众贼子攻至厅口,本后不欲被他们羞辱,便想一死了之……”
群臣大惊,“请太后慎持之!”
董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戏作了个十足十。“颜大人此次辛苦了。众卿,都退下吧。本后身体已倦,要回宫小憩了……”
随行太仆张延忙命令摆车驾。几名宫女扶住董后、孔露,慢吞吞地离厅而去,不用说,一路上自是有无数甲士护送,唯恐再出意外。群臣恭送董后离开,这才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皆是大谈夏恽之事,滔滔不绝。我心里暗暗得意,正想离开,何进几步走上前,哈哈大笑道:“我何进可要谢谢颜大人了!”
我忙谦道:“将军客气。卑职遭了骂,怕是已得罪了太后,正惶恐无计呢。”
何进立刻摆出一副善人样子,全记不得刚才被骂得还不敢还嘴的滋味,“无妨。日后大人若有变故,本将军一概揽着便是。哈哈,今天到府上来,我何进要好好招待大人。”
袁隗在一边插过来,道:“颜大人如此大功,太后不加奖赏,老夫甚是替大人担心啊。不若明日早朝,向圣上亲启此事。何大将军也要多加美言几句才行。”
何进哈哈大笑,“这是自然。袁司徒尽可放心。我何进怎么也要为颜大人说些好话的,今晚府中设宴,务要请颜大人、司徒、太尉大人同来。”
袁隗立刻替我应了喏,摆出一副和杨赐同辈,亦即我的长辈之态。我恨不得在他脑门上砸个洞,却怎么也不能摞了他的面子,还得装作欣然之色答允。谈了片刻,借口有事,急急溜了回去。
回到府中,颜雪禀说夫人未到,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只得怏怏然地去见杨丝。
这两日不知为何,丝儿尤其听话。她刚刚能起来走动,便仍老老实实地呆在榻上,百无聊赖地读简打发时光。
我走进去,顿时她眼眉处微微一颤,神色复杂地盯着我看。
我强笑道:“丝儿又好些了吗?”坐在她的身边。杨丝怯怯地咬着下唇,半晌才低低地道:“清姐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丝儿的缘故?丝儿好害怕会……”
我没让她说下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道:“怕什么呢,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丝儿好好养息,等身体大好了再去找你清姐罢。她是怕你激动,才没来见你。”
杨丝苦恼道:“你莫要骗我。清姐的脾气,丝儿是明白的。她对你一往情深,虽死不改。丝儿从没见过象她这样的痴情的人。”
我心中一动,摇头无言。杨丝好似忆起了往事般地,悠悠道:“跟清姐聊天一定是世上最快乐的事了。在丝儿闺房里,她跟我讲起你、讲起天地间无数的秩闻趣事。她懂得比丝儿多百倍千倍,又懂得厉害的武术。偏偏不骄不傲,总是为你想着,为你打点着一切。丝儿好羡慕她。”
我神色多少有些改变,心道:我对她有那么好吗?她可以一门心思地想着我,我却不可能总时时挂念着她。我的心里要装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而且许多还是让人头昏让人头疼的烦忧事。我要想着怎么去讨好皇帝、太后。怎么去说服何进、张让。怎么推脱袁隗、刘焉。还要谋划着如何带走家眷、银两。如何击败夏恽阴谋,救出孔露……奶奶的,谁叫我们落在这么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难道她会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吗?
安慰了杨丝一番,竟又挂记着夏恽之事的善后了。张让不知道会急得怎样跳脚呢?怎么说我都得尽快去看看他,至少要巧舌如簧地把自己的干系洗脱个彻底,否则露出马脚可就麻烦了。
想至此处,不禁颇觉对小清不起。长叹了一声,郁郁出府去了。
张让早闻得报告,与赵忠等急赴宫中请罪。肖易迎我进府,先是孝敬了例银五千两。这才眉开眼笑地道:“颜大人此来,可真让小的安心了。尊上闻得消息,忧急交加,不急通知大人就赶快走了。没想到大人也这样挂念尊上,马上就过来了。”
不知怎地,他的语气让人只觉得充满讥讽。我不无自嘲地道:“唉,也曾算是个属下吧,总不能事情到了头上便弃之不管罢!”心里呸地一声,大骂道:老子是睁着眼说瞎话呢。府里小清、杨丝的事情已弄得我焦头烂额,竟然还有闲工夫到你这儿来喝凉茶。随口道:“近来府中的情况怎样啊?”
肖易一怔,还以为我有所准备而来,急忙立起身禀道:“禀总管,近来西河丞严嵩进献三百一十五万四千钱,要求右迁左冯翊尹。而安平治主空缺,暂以献一百万零九千钱的议郎韩暹为国相。还有……”
他已掏出所著之绢册呈递上来。我顿时心领神会,暗道我要不发掘一下,哪里知道你能贪污多少银子?装作十分内行的样子,又把绢册递了回去。淡淡道:“肖副总管已总领府事,我这总管也该让贤了。肖副总管是个聪明人,日后只要相互照应着点,我们都还是自己人嘛。”
我口口声声“副总管”,便是要他想起,自己总是位在我下的,不要干出逾矩的事情来。肖易起初有些吃惊,听到后来,便是大喜,忙跪下磕头。又命下人取香果点心,敬上江夏郡贡献的花茶,加倍殷勤。
我愈来愈觉得人心不古,就连我也变得狗头狗脑令人可厌了。心里不免有些瞧不起肖易这些专擅捞银子的家伙,但转念一想,我更是变着法子从他手里抢钱,难道比他还要可耻吗?
等到黄昏,这才看见张让的车马于寒风中赶驾回来。忙出门迎接。张让在车中闻说我来了,只嗯了一声,直到了后堂,也半声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来回走动。
“卑职问安来迟。张大人去了宫中,圣上和太后的意思好吗?”
张让眉头紧皱,道:“颜鹰啊颜鹰,这等大事情你居然不紧赶着来通知我!唉,太后可把我重重地骂了一通,怪我平常和姓夏的那小子勾结,目无王法。你快给我想想办法,能让这老太后消消气。”
我心道:听他口气,好象夏恽之死与他根本无关似的,奶奶的,我还怕得要命呢。忙道:“此事太过突然,我虽身在现场,却压根没有办法脱身赶来通信。张大人前脚一走,我后脚便来了,和肖易谈到现在。唉,这夏恽也真是倒霉,偏偏冲上这么个时候,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情来。我想救他都来不及了。”

张让冷冷道:“救他?哼,这小子无法无天,调戏灏国公主,没弃尸喂狗就算便宜了。你切莫求情,要不然到时候连我都保不了你。”
我心里盘恒了一下,又觉得坦然了许多:这张让今天跟你好好的,明天人家把你杀了都不知怎么回事。真是无信无义的小人哪,夏恽若活着听到这番话,恐怕也立刻被气死了。良久才接道:“卑职明白。不过大人的问题该很好解决,此次太后决非冲着众位常侍来的,只是夏恽太过份了而已。张大人不若顺水推舟,承认平常和夏恽勾得太紧,请求处分。顶多赔个十万八万就是了。”
张让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董太后今日怎么突然有幸去镜玉楼的呢?听说诸卿都是微服往赴,其中莫非有诈?”
我摇头道:“决无此事。大人尽可放心。卑职一直跟随董后左右,察言观色,只是知道她想见见孔露,又怕和何皇后起了争端,这才偕同众卿齐往。她不过是想借孔露之事,讨好群臣,树立自己的威望罢了。皇子协一事,大人也是知道的。”
张让想了一想,点点头,“王美人之子确有过人之处,将来圣上百年之后,恐怕真有其变呢!”
我见他没对我起疑,大感放心,忙推故告辞了。心里感慨不已,暗道:还真象你说的那样呢。灵帝之后,那刘辨没当几天皇帝,便被董卓强行废杀了,何后用尽心思,把得宠的王氏干掉,不但因此得罪了许多人,还搞得没有善终,可怜亦莫过于此了!
戌时我才到何进府里。当晚的热闹不必多说,众人议论得最多的话题,仍是早晨夏恽作乱的事情。待我拖着蹒跚的步子回家之时,那些被串联起来的言辞已然被许多口沫横飞,手势乱舞的人影所替代,心中感慨地想道:三人成市虎。看来人言可畏并非指字、句、段落,而是指语言传递中的正常与非正常损耗。损耗的越多,传递的消息就越不可信。怪不得常常听人说某人,最后传成一只狗或一只猫。嘿嘿嘿,原来如比!
别院灯火通明,颜雪率众早在府外迎侯着我的归来。我隔得老远便觉察有异,大叫道:“小雪,出了什么事吗?”
颜雪在风中的声音加杂着哭泣的沙哑,“大哥,清姐她走了!你还不快回来!”
我脑中嗡地一声,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颜雪已哭得语无伦次。
小清突然走了,而她走的原因,我不用问也知道了个大概。她这次肯定不象上次那样,是负气出走,这次是她冷静思考了一段日子后,突然施行的计划。我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绝望:到底,她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样的路!我,我无论如何,就算死,也要把她找回来!
我被人搀扶着才能下马,强自保持声调的平稳,“她……她往哪里走了?”
颜雪一双眼睛已经哭得肿了,用手一指西面道:“清姐往那边去了,只有一人一马。我已经派人跟着去了,可他们不久就被清姐赶回来了!”
立时有两名家将咬着牙,走上前拜见。我见他们脚上多有不便,就知小清气恼得发怒了,才会有这样蛮横的举动。
“你们伤得如何,要不要紧。”
家将们俱是摇头,道:“主人切勿怪罪夫人擅为,小人都是因为惹恼了夫人,这才受苦。我们都是心甘情愿为主人、夫人出命的。”
我摇摇头,苦笑着道:“小雪,此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答应我。”
颜雪见我语无伦次,哭道:“不管什么事,只要大哥吩咐,我一定办到!”
我抚着她的肩头,道:“替我照看着丝儿和部下们。若是我十日内不回来,便分了财物,各自再找地方落脚罢。你是我的妹子,千万别苦了自己,留足些盘缠去长安罢,找杨速和新儿,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你知道他们落脚处的罢。”
颜雪大惊失色,不禁跪倒在地,“大哥,公子!你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夫人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能这样说走就走呀!”
我狠狠心,道:“话止于此。切记,十日后若我不回来,你们就赶紧离去。”
众人一齐出来相阻,我喝斥了他们退下,提缰道:“你们都别跟来!夫人性烈如火,如苦苦相逼,必会轻生。若还想我与她安然无恙,便都在府里好生呆着!”再注视已哭成泪人的颜雪一眼,歉疚地纵马而去。
我虽对颜雪等有负罪感,但对于小清则更是无比心疼。清儿,清儿!你在哪里?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的,你看,我这就随你来了!你对我知己之情,我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啊……老天爷,我向你发誓,不管天涯海角,我也要寻她回来!若是我真没有这样的运气,唯有一死而已!
我策鞭驱骑,追出城去。我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了,如果没有小清,一切都再也没有意义。什么狗屁校尉,随它去罢。我要向她解释,我要向她诉说这种种的无奈和那些非常的抉择,那都是谋生手段,不是真心实意的行为……妈的,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到这种时候,我才会想到跪在她面前,承认错误痛改前非呢?平常我都干什么去了,说不定她的耐心,全在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消逝了。
我潸然泪下。想起清儿为我保驾护航,历经多少危险、多少崎岖。她在西羌大起杀戮,是为了谁?勇战数百人救出新儿,甚至被伤,又是为了谁?她处处小心谨慎,甘愿守夜到天明才做自检。她耐心细致,力克司马恭且收服之为我所用。她行事刚猛,每次战事冲锋在前力求全胜。她不计后果,那一次舍命托起巨石为我的生命重新写上新的篇章……每一幕都是惊心动魄而令我深深为之震悸,然而到最终我也没能给她真正的幸福!我是小人,是伪君子,我始乱终弃,我不是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冒如此多危险的吗?会让她去做不喜欢做的事,去见不喜欢见的人吗?会让她放弃选择的权力,心甘情愿地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吗?不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特殊,也许是有什么改变了我,弄污了我的眼睛,僵住了我的思维,让我看不清我爱的人,让我想不到自己犯的错。我真……真恨不得找把刀弄死自己!
我一边疾驰一边痛心疾首地狠敲自己的脑瓜,特别想到杨丝的事发生了之后,我竟然想让小清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的愚蠢行为而心如刀绞。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伤了她的心了,还伤害得如此重法。我该怎么去挽回这一切?
这一夜,我都在狂奔,狂叫着楚小清的名字。到了天明,复又天黑,马儿终于抵挡不住,口吐着沫子死在路上。而我,仍旧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奔去,口中嘶哑地、绝望地继续叫嚷着她的名字……
往西!一直往西!那片广袤无限的原野和其交界处层层叠叠的丛林……我记不得已经是第几天,反正我已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了。遇到冰封的溪流,便掬起一捧冷冷地喝下,饿了便掘出地衣、草茎裹腹。我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吃,因为已有了先前和清儿一齐流浪的经验了。我不觉得那是怎样的辛苦,反而感到心里会平衡许多。
再往前走,越过了回溪,道路一分为三,分别通往底崤、函谷关和东垣。我走了几百里路,逢人便打听消息,却还是没人知道。强烈的饥饿和失落感使得我失去了最后的信心。我感觉到必须要对得起她,也就意味着我必须还清我所有欠她的公帐和私帐。
我越过最后一条溪流,然后攀援到大树上,割下了许多树皮。结绳子的工程还未完工,自己竟然就已经痛哭失声了:她,她怎会这样的绝情!她至少应该听我把原因解释清楚,再离开的。我不相信这辈子她没有爱过我,至少,从前她很爱的,只要一想起她那柔软的身子依偎在我怀中的感觉,就几乎要令人难受得发狂。
我擦干了眼泪,想起给她留最后一封信。要不然我死在这里到腐烂,恐怕也没人知道我曾是威名赫赫的虎骑校尉、守北军中侯颜鹰……唉,我到底该怎么死,才能对得起她,才能对得起她?!
我刮去大树的树皮,在枝干上深深刻下两颗心与一根箭:
清儿:
我爱你,无论是生前或是死后。也没有人能阻止我那么狂热而痴情地为了你付出一切。没有你,我只是一个刚刚达到人的标准的东西。只有和你在一起,我的生命才尽情散发出光采!如果你已经死了,我给你陪葬。如果你还没死,答应我做完所有事再来这里。啊──我多么喜欢你合金的躯体和睿智的大脑,但我更喜欢你灵魂深处跳跃出创造火花的思维能力!我们之间如果有误会,请相信那是无法阻止我们两千年后相聚那一天的!
爱你的颜鹰
读了一遍这样乱七八糟的文字,我又略作了些修改,便默默地将绳子穿过树叉,结成死结。暗自忖道:我颜鹰原来是这样死的,上吊自杀!谁能相信这种结局?低泣着搬来一块石头,站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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