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弩箭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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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阳城南郊临时搭建的将军营帐外,武锋和神机两营人马正在布防。自从在许水设擂之后,蜀郡人何谦被奉为上宾,整日与我密晤,而长天弓坊,也在醴阳城设立起第一个分支机构,仍称是名,短短一两日内,便招收了数百人,在弓坊师傅们的带领下学习制弓技艺。
射日弓被何谦正式赠给楚小清,我原本准备象征性地赏赐一下,却被他婉拒。何谦此人的确是个人才,尤其是在更新、制造新型武器方面,更是出类拔萃,难怪裴怡会在信中大力推荐于他。
说起来,裴怡与他也是老交情了。当初何谦因被人追仇而逃奔益州,张衡见其艺高而收留了他。此后衡死,裴怡借钱予他,使之终于重拾故技,将倒闭了几十年的“长天弓坊”又救转过来。这恩情也是促使何谦冒险前来熊戎地的原因之一。
如今,何谦才算是真正地放下心来,在设“弓擂”之后,我对他刮目相看,不但为建府邸,更在城里专门拨了块好地半卖半赠给弓坊,如今,几乎全军弓、弩添置与更换的大订单差点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经过与何谦的多日会谈,我对冷兵器尤其是弓、弩有了更新更高的认识。何谦说得没错,弓事实上是延长了武器的有效距离,能够实现“不伤己而多杀敌”的良好结果。质量越高、技术越成熟的弓、弩,就能射得更远,杀伤更强,这几乎是每一个将军的期望和梦想。
小清拿走了射日弓后,何谦不但没有后悔,反而赞不绝口:“长公主殿下神武盖世,有同天人,何某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今后不敢再轻视女流。”
我哈哈大笑,更向他介绍了我军中的几位女官,如督军中郎将、羌中侯李宣,守内曹侍郎秦氏等。
秦夫人近来身体转好,闻说将令,亦并未推辞,我特准她在家办公,这样可以两头兼顾,秦夫人颇懂算术,将包括武锋营、神机营、铁甲卫队与军师亲兵在内的几支部队支出调派得妥妥帖帖,更精打细算,节省了许多开销。
何谦拜谒已毕,叹息道:“早知有将军这样的明主,叔恭便不会白白虚度几载,早来投效了!”
众人大笑,李宣道:“何先生已技惊四野了,这几日街读巷议,都在谈论先生于许水摆弓设擂的事情,如今更听说长天弓坊门外排起了长龙,货物都是供不应求呢!”
何谦老脸微红,佝偻着身体笑道:“李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瞒各位大人说,何某托颜将军的福,弓坊净收比往年增加一倍有余,如今已星夜派人往蜀地调集货物去了。”
诸将又羡又叹地赞了一番,忽然帐外得闻金鬃流影驹欢畅而特殊的嘶鸣声。李宣笑道:“是清夫人回来了!”
小清奔行进帐,笑道:“刚刚我试了射程,足有七百多步!听弓坊的师傅说,寻常强弓能射三百步的,就已经是最上等弓了!”
众人纷纷参拜,何谦随后以行家的姿态评论道:“射日弓有三大妙处,乃是精品,绝非摆设,故而别家仿制不来。公主殿下、将军与各位大人看仔细了:这射日弓虽较他弓为长,但仍可单手操持,虽女子臂短,亦可全开,相比于当年先祖所制强弓‘落月’,弓径短了十有五寸,此一妙也。初,制此弓时,干材选为产量极少的香金檀,其材质中心为金色,质坚而致密,更甚于柘。弓壁内侧所贴,乃是从日南郡外进贡之上等牛角打磨而成,其角未丰,长二尺九寸,本白中青,色泽温润,一角斥卖可当黄金百两。弓壁外侧所附之筋,取自于豹,强健甚于鹿、马,以上等鱼胶粘贴。附角贴筋之后,以米泽丝缠绕弓臂,治漆调较、藏置三年。此弓选料复杂、考究,甚于他者,此二妙也。至于第三嘛,射日既在公主殿下手中,不如让殿下为各位将军、大人陈述。”
众人早听得津津有味,见说不禁都将目光投向小清。小清嘻嘻一笑,道:“说来奇怪,这弓较之其他很有不同,凡箭矢从此弓发出,稳定与准确性极高。”
我惊问其故,何谦禀道:“此弓成后,较弓的辛楷、杨宠两位师傅为使弓体受力均衡,先称求弓体两臂之力,算出差值,再以铁码铸出小件,挂于两臂,沉者择轻,柔者稍重,逾月调较,花费了近五年时光,方才完全准确,上弦后,再经过数年定型,故性质更佳,无以匹敌。”
众人皆是惊讶,全没想到为了一把好弓,竟值得耗费人五年的时间来打磨、修缮。看来何谦非是浪得虚名,其技艺之精湛,工作态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确如他所说,一把好弓就要射得远、准,否则制出弓来,岂非舍本逐末了吗?
小清听完何谦的讲解,更加珍惜起来,抚摸着射日弓,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我见状不禁便要发笑,勉强忍住,先向何谦道:“最近先生常向我说起弓、弩在战争中的用处,我也深受教诲,还命令各部增置于武库,先生为何仍有不以为然之色呢?”
何谦这几日没有一点生意做大的喜悦,反而连次向我进谏,已使得我逐渐奇怪起来。是否真如他所说,我军的弓兵、弩兵们都没有发挥效用的地方了呢?我自问不是,别看我是以甲骑起家,对之珍爱无比,然而我也从未想过要偏废其他兵种。三千夷箭营士卒在白夷将军龚升的指挥下,成为我专职弓兵部队,难道这还不足表明我的态度吗?
何谦正色道:“叔恭来前,裴夫人曾详尽地介绍过将军,说起行军布阵、破敌斩将,这些怕都不是何某能与将军深作考较的。然而若提到增置强兵利器、提高军备,却是何某之长项了。何某察史论籍,发觉古人对此早有明见,先秦诸国便有青铜弩机大量装备,所谓弓者,长于攻而短于防,弩则不同。弩机可藏置数枚至数十枚箭矢,万弩并发,可谓排山倒海,即使不依城坚守,亦可立于不败之地。将军营中白夷箭手,虽则个个精于其术,使的却是弹性极差的长弓,叔恭已派人前去察看过,每把长弓都超过大半身高,射两百步已是勉强,精度方面更是不忍猝睹。这些板楯族上等射手,却拿着这般粗糙劣器,好比大疱以瓦刀割牛,不痛不痒,实在是浪费了人才!”
我闻言不得不沉吟默认。何谦见状继续道:“至于弩兵,自叔恭入蜀而来,西海、熊戎等地只是偶尔见到,这亦说明将军不但不懂得弩兵的作用,甚至依己喜恶擅改擅减。小的斗胆,请问将军营中,专于弓、弩人数几何?”
我望向军师,李宣见我询问的目光,便从实道:“弓兵有夷箭营三千、甲卫弓兵曲五百、妾亲军中弓兵曲五千、此外各将军营、五校营积有万余,弩兵较少,大约近万人。计约近三万人。”
何谦连连摇头,叹道:“将军该知弓、弩之妙,非为配给各军,为掠阵之用。若三万人是训练有素的弩兵,使用上等弩机,便可以一抵十,纵横天下无有敌手!当年‘韩弩’威震天下,韩军籍此而使小国列七强之一,其效何其大也!依何某愚见,将军可依照旧制,编组弩军、弓军,以弩主守、压制,以弓行威吓、刺杀、总攻之能,配以轻兵铁骑,还有孰人堪称对手?”
我一拍桌子,喜得连声称赞。座中有醴阳都尉呼当,原是白夷族箭手,龚升部下,闻言喜不自禁地道:“今日心始得也!何先生真是深通弓、弩之道啊!”
妫式亦谏道:“文、景以后,弩兵渐盛,将军三部,向有一部为强弩,号称精锐,由此可见其制由来久矣。自桓帝以来,公推河北弩师为最强,当年何进召泰山王匡强弩万余,如今仍倚河屯守,使董卓不敢轻动。可以看出弩兵的确重要。”
李宣笑道:“不是你说,妾险些忘记了。初高祖创业,曾与匈奴交战。匈奴人擅骑术,来去剽疾,极难阻御,然而汉军的强弩始终优于其族弓箭,不但射程远远过之,且锋锐难挡,闻说武帝时有长、短弩,长弩亦称大黄弩,射程六百六十步,可以御敌,短弩射程百步,装备重骑,在冲锋前射击,以取先攻之妙。匈奴与羌人相似,不难以此计破之。”
我站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暗道:羌人屡屡滋事,害我大将,虽则我虎士成林、兵马十万,不在乎伤亡,可也不能老是这样被动啊。羌人之所以不得不跟我大打出手,那是因为西海这个至关紧要的所在,若我还在汉境,恐怕也只能打些鸡飞狗跳的小仗吧?想当年跟羌人几次重要的战役,包括李宣的那次大胜,也没能实现全胜的战略目标。若是此刻手头上有几万张比射日弓小些的强弓硬弩,都屯在羌人必经之处,乖乖,那还需要打仗吗?只怕羌人立刻就要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了!
想到布尔罕达山口正在建造的城塞工事,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军师也这样说,看来我颜鹰的确是错了,叔恭兄所议甚佳,只是依君所言,弩兵更优于弓兵,那么我军还需大规模装备、训练弓兵吗?”
何谦先行拜谢,笑道:“将军礼贤下士、不耻下问,乃雄主也。”随后命人取来弓弩各数把,放置于帐下,一时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将军请看,弓者分虎贲弓、雕弓、角端弓、路弓、强弓五类。古时尚有角弓,依弹弓为型而来,弦中为皮囊以盛石弹。短弓为孩童或女子训练所用,材质多以竹层叠而起,性质柔软,射程较短。虎贲弓、雕弓乃是基本的弓种,加大了弓体强度,因弦长,故射程较远,然其弓满弦时往往精度不够,后力无继,远程穿透力差。角端弓、路弓、强弓则不同,其上弦后,弣手后缩,渊体两臂凸出,解弦后,两臂反弯亦呈对称弓形,故而强弓虽渊体较短,发力却大,箭行稳定、穿透力强,射日能射出六七百步,寻常强弓射程也在两百到三百步左右,并且强弓利于携带,无论兵种,皆可装备(注②)。”
他的手又指向一堆大大小小的机械,道:“再看弩,这把是最小的折叠弩,又称夹弩,乃是经鄙号改进过的成品,此弩后弩机中可伫十枚长铜针,可将后槽下折收起,渊体亦可先前推,尔后回折,收起的弩机可以藏于袖筒之中,可谓精品,此弩射程二十步,有效距离在十步内。”
“这柄是连射弩,分为弓、弩臂、弩机三部分。弓渊横陈于弩臂前端,弩机置于弩臂之后。将军请看,这是望山,以作瞄准;这是悬刀,可供扳射;键即轴销,将后槽与渊铸为一体,弩机之中有牙,可以卡弦;钩心则是连接牙与悬刀的机关。张弦时,手拉望山,牙上升,钩心被带起,其下齿卡住悬刀刻口,箭即被置于矢道内,固定于两牙间弦上。瞄准后,扳动悬刀,钩心脱离悬刀刻口,牙下缩,弦回弹发箭。这弩机之妙,勿需习射之人,便可发射,故精度极高,这柄强张弩可装箭十五支,还有装二十支箭的大号弩,射程百步左右,这还只是一般普通的货色。”
“再看这柄蹶张弩,是最大号强弩,射程约九百步!”见不少人一片惊叹之声,何谦得意起来,更是提高了嗓门,“弩不但可用手拉弦,更可以其他方法上弦,故而射程较弓大大提高。象射日弓这样只有少数人拉得开的,便失去了弓箭的意义,故而弩比弓优越的地方,在乎于此。不过它的缺点也很大,例如笨重,只能装备弩兵,并且像这种大型弩,往往需两三人共持,这样也就多少增加了兵力负担。”
观之这柄弩,弩臂颀长,所附之箭,每柄亦长有三尺余。
“将军请看,蹶张弩之弩臂十分坚固、厚实,乃是多层木片或竹片胶制而成,弩体总长为六尺,弩臂中央设有绳套,张弦时,将脚套入绳中,以两手扯弦,借助脚力方可张开,又或有两人共张的方法。此弩威力巨大,射程之内,每箭皆可穿甲两重,当年窦固北征匈奴,曾调派过两万多人的弩兵,装备的皆是这种蹶张弩,不过却没有这个改进过的射程远。”
“总之,弩利防备,弓利进退。小型弩射程与弓大体相当,但射速较之快、稳定、准确,使用者不需特别的训练便可操作。弓则不然,一个好的射手须长期苦练,方可有成。不过,弓箭携带方便,利于冲锋,弩缺少这种优势。大型弩比小型弩或弩机射程远、威力强,但无精度可言,只有在需要远程攻击之时,密集使用,单弩绝不如单弓好用,好的射手往往更擅用弓,而非用弩。以上乃是弓、弩之优劣,备将军详察。”
我哈哈大笑,道:“何叔恭真是厉害,非他解说,平常我哪里想得到弓、弩的诸多妙处!”
众人纷纷称是,连小清也难得地称赞道:“何先生这样的贤士,却为一介工匠,实在是太委屈了!”
待众人闲话已毕,我微笑道:“还有一事要请教叔恭兄。”
何谦恭敬地道:“不敢。”
我指着帐下那只大号的蹶张驽道:“不知这样的弩,叔恭兄在十日之内能造出多少?”
何谦见问,不禁一怔,随即曲指算道:“若是赶些,每人每天可制两张,小号此次来醴阳有匠工十人,初师二十五人,按减半算,十天共可得弩四百五十张。不过每批弩都需两日后胶干方可用,最好上弦后再定型一月。”
我拍案叫好,起身道:“现在等不得那么许久了,我急需三千张大弩,以利作战!从现在开始,阁下便是我军的司金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我将调集所有专司器械的工匠参预制弩事宜,由叔恭兄统一负责。十日之内,给我将这件事情办妥!”
何谦吃惊地拜倒,推辞道:“将军有命,何某岂敢不遵?不过因此而拜领高位,鄙实不敢受!”
李宣笑道:“司金者,治铁器、兵器、冶造、钱币者也。主公用人得当,所授最妥,何先生就不要再推辞了。”
众人也是连声劝解,几日的相处后,无人不知这个貌似猥琐的佝偻老头儿实是有着极大的才华,尤其在兵器的更新方面——要知无论多么成功的将领,他们都向往与追求更好的兵器,故而如今的劝说,反倒能为以后多得点好武器大开了方便之门。
何谦感动不已,含泪叩谢,言陈自家道衰落以来,积有三代,今日终复又盛云云,还称何氏乃工匠世家,祖上最大的官儿不过是小小工头,从来没想过今日能获得如此荣禄豪爵呢!
众人离开之后,我吩咐急召驻守在西海附近的夷箭营并其校尉龚升,并与李宣等位四品以上官员议事。
我仍先命齐鹏报告今年的农商及其他收成和支出情况,自降还为司农校尉之后,齐鹏明显加大了对属下管理的力度,将军府另拜以严厉著称的原将军府掾、京兆人杜蠡为监农丞令,掌监司农部。
杜蠡字文昊,与将军府右曹长、峄醴太守韩凤是至交,经他推荐入将军府供职,此人在羌族来袭时,曾极谏司马恭不要东出,以免中计。其后李宣回军,此人又献计以粮谷引诱羌兵,伏而击之,果致大胜,因功加拜府掾。
杜蠡掌监司农部后,很快与齐鹏共奏前过,检讨己失,一方面清查仓库伫积并逐年蓄收、动用情况。
经两府会核,查实已被密斩的郗昌等挪用、私卖军粮有近三百万斛,如今按李宣的建议,由内曹直接掌管仓廪,今后凡产出与拨付、销售分行二部,大笔资伫的支出须由两府会签。

齐鹏汇报过当年收成和各地治水等情况后,司马恭禀道:“这两年治水屯田,着实令齐校尉费尽心血。末将以为,不但在农商方面,即使只表治水之功,也可堪圈点!故末将恳请主公给予齐、鲍二将嘉奖。”
鲍秉以中垒校尉身份,主动要求参与治水,并上奏五校部八一分屯的谏表,一年多来共开渠三百四十余里,采石方六百九十六万斤,引流灌溉取得极大的成功。如今,熊戎地东部灌溉渠网初步成形,旱涝保收已非空言。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眼光紧紧地盯住齐鹏。后者面有愧色地叩道:“主公明鉴,属下因郗昌事,尚自戴罪,万万不敢再冒领功勋!主公待我恩重如山,属下没能报答,反为添乱,何其惭也!”
我颔首道:“能有此念,可以看出我没白器重你!说起来,无论怎样辉煌的战事,都需要强大的经济来支撑的,我军的大后方就是你司农校尉啊,若没有你供应粮食、没有你提供支援,我们又能打什么胜仗了?故而我对你的要求格外严格,可知我的苦心了吗?”
齐鹏眼圈一红,伏地道:“主公恩点,属下久铭不忘!”
我点点头,道:“好了,请军师说一下与羌军决战的计划吧。”
李宣微微欠身,神色沉静地道:“据刺曹斥侯掾长沈融禀报,诸羌部已经移师玛曲北部,准备自布尔罕达山口突围,羌军计九万人,发羌王嗄夜已宣布退出联盟,派兵驻屯居城,钟羌族长柏白等只得率众别道而行。估计也就这两月便要动手,王巍已数遣快马告急。”
我轻嗯道:“马上便入九月,即使柏白不愿出战,其麾下诸种也绝不会甘于自陷危境,必来攻我无疑。眼下只须考虑我军该如何取得最大战果罢了!”
命取沙盘。
片刻,侍从们吃力地将熊戎地地形大沙盘抬了来,置于帐中,此乃在我的建议下,小清指挥人手堆砌出来的。想当年名将马援出征前,以米垒出地形,为皇帝解说战术,如今我可比他要高明多了。在熊戎积年,小清绘出了精确的地形,并以泥沙混和制出熊戎附近地形地貌,看上去一目了然,令诸将啧啧称奇。
我手拿长竿,指在一小块以白色沙铺就的洼地道:“西海驻兵总计超过六万,大可无虞,然而,诸羌联军今总兵玛曲地,大小榆谷、河首一带的游部并不参预其事,故而应趁胜追击,不可懈怠……”
长竿指向河首一带,轻轻点了点,“眼下秋收已毕,用兵亦无后顾之忧,我意以格累太守周慎为将,率城戍营、军师亲兵并滕邝骑都尉部六万四千人南下,先取赐支河曲、大允谷与大小榆谷,再下钟羌地,夺其袤土。宣布凡羌民归顺者,可先入西海放牧,或给耕具田亩,与汉民杂居,凡不服调派、聚众反抗者,杀!”
众人面面相觑,冯延谏道:“西海为我军重地,不容有失,今周将军率军南征,此地空虚,或会为人钻了空子。”
我轻嗯一声,缓缓道:“此事我早已考虑妥当,但以萨尔古都尉二千五百人,守城足矣!”
复向司马恭询问道:“承业驻守海西山口经有数月,可以确知羌人必会从此路离开吗?”
司马恭犹豫了片刻,道:“末将尚知有一路可沿河首东行,迤逦至蜀,然而此路十分漫长,加之小道艰险崎岖,不合大军行动,故而羌兵应经行海西山口无疑。”
众人谈起布尔罕达山口的设防,我坦言并不想全剿羌军,以免扩大民族仇恨,故而不用先弃城寨,尔后多路埋伏夹击的激烈手段,此次只需全守,以少打多,借以削弱赤脊等羌军顽固力量,为收服诸种打下基础。
“王巍为将,过于计较得失,步兵营稍有损伤,便总是抱怨,上月以来,筑城之事进度迟缓,是何道理?”
司马恭欠身道:“此非王将军过也,筑城需要砂石粘土,而布尔罕达山口大风寒冷,根本无甚土石可供挖采,将士、民工昼夜筑城,还要防备着羌军游骑的滋扰,不胜其烦!故而末将以为,此事花费甚高而不能全功,不如废之。”
我摇了摇头,李宣亦不同意,委婉地道:“将军命于此险隘设守筑城,实是好意,想那羌军来去从容,一旦不能全制战略要地,克制其骑兵游击骚扰,又哪里能够在羌境中安生下去?玛曲地山高路远,不利农作,故本非久留之处,既不能屯兵防其作乱,又不能移居高原,那么设关以守,该是最好的办法了。眼下虽然耗资巨大,但若能从此安定,岂非泽及后世的良策?区区花费,又有何妨呢?”
众人点头称是,我心头忽然掠过一计,朝司马恭附耳细说。他喜上眉梢,拜谢之后立刻退去。
我未多作解释,咳嗽一声,扶案倾身道:“羌贼鼠猾,积年未定,我心之患也!今日各位在座,都该思奋报国,为民除害!此次剿贼,志在崩而服之,不必劳师动众,故而主攻方向,定在周慎一军!各位——”
一时除李宣外,众人尽皆出列跪倒,铠声作响,肃容满面。
“我命以徐邶为军师、姜寿为参军,单起五校军与故许将军营二万二千人,拔驻布尔罕达山口!除司马恭外,另调冯延、卢横、鲍秉、宗稠四将跟随,留李宣率甲骑并重铠步兵等总屯醴阳,以武锋营校尉焦则暂领己部并铁甲卫队为后援,齐鹏负责粮草供给,王据总领熊戎地诸事,不得有误!”
就在月末,将军府西域长史苏昃率领诸国使节团浩浩荡荡地返回熊戎,带回了五百余匹骆驼的庞大队伍。原来西域诸国颇有向汉朝示好之念,因为恒灵乱世之故,多有叛归匈奴者,如今见我势力强大,哪还不来称臣表态?
苏昃加拜将军府功曹,赏金三十斤,杂帛千匹,由于匈奴积极前犯,造成西域诸国的恐慌,并且苏昃这个长史也当得不甚安稳,故而他禀过李宣,被准允撤回熊戎面见于我。
他的驼驼带来的非常及时,戈壁大漠之中,还是此物较牛马更佳,我命择选专人驯养,大力繁殖,务使不久后,可令醴阳附近驼马不缺、交通便畅。另外,我军商贾往来于西域与居城之间,多了此物,便更增几份安全。
苏昃休息一夜后,我再命人带他到“猛禽谷”中泡温泉,好**了一把,第三日才与他谈起正事。
经年不见,苏昃稍瘦了些,然犹龙行虎步、顾盼生风,很有些猛将的味道。据说此人在西域大肆施展才干与谋略,由于连次作战,武功亦突飞猛进,更团结了不少能人志士为其服务,可以说已相当于其地的一个土皇帝。
我先问起他的家小,当年他在后军营时,发妻已卒,惟二女在,托寄于冯延府上,如今自陈有娇妻美妾十余,都是西域诸国人,生有一子四女,此行都带在身边。
我听他讲述西域景色与其治辖且未城的种种风光,心中不免稍有不快。暗道:你在那里称王称霸,老子却是在这里苦苦挣扎,若不是有我这个将军,说不定你早就被人灭了多次了,哼!
敛容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哦?苏大人真是虎胆,匈奴人大军近在咫尺,反倒不退,竟还敢主动出击,不知道伤着了没有?”
苏昃正在述说去年春与匈奴兵马作战的事情,闻言颇为自得地道:“匈奴人欺软怕硬,故属下等不敢稍显惧色,众兵将殊死拼杀,以搏生路,故匈奴人虽空有大军数万,却匆匆退兵,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我更是不快,刺道:“苏大人这样威猛,便该在西域长治久安,何必再回熊戎这块弹丸小地。”
苏昃见说,心中猛省,慌忙离席拜道:“属下该死,望主公恕罪!”
我冷冷道:“你何罪之有啊,起来罢。”
苏昃伏身叩首,忽然大为惶恐地叩拜道:“主公明鉴,当年若非主公提拔,属下还不过是个职卑位微的小人,重用之恩,镌铭永记,提携之德,每思还报。没有主公,怎有属下今天的风光?在西域数年,属下全仗着有主公扶持,才能有恃无恐,主公好比属下恩亲,岂有孩儿不尽孝于父母的道理?苏昃若有错失之处,主公但请责罚,只是万万不要对属下一片忠爱之心,产生怀疑啊!”
我瞧着他因惶恐而颤动的双肩,心中不悦早已消了,缓缓道:“也不是怪你,只是近来我心情不大好。”长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罢了,我知道你在西域也是挺辛苦的,当然我更不轻松。西域如此遥远,募兵给粮,耗时费力,我为何要花这般气力来扶植你呢?你该想得到的。”
苏昃哽咽道:“属下该死……属下以为,主公心中有移治西域之策。”
我点点头,苦笑道:“移治西域只是我的一个梦想罢了,如今哪里的形势都不乐观,我要把绝大多数的精力花在这里,不能再轻易冒险玩命了。眼下匈奴不断南犯,而我军若屯驻西域,触角过长,必会激起摩擦。苏昃啊,我想撤回且未城的汉军,不知你意下如何?”
苏昃稍一惊,道:“难道……主公真要放弃西域了吗?”见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反倒长吁了口气,“也好,朝廷对长史府虽向有威权,不过今处末世,再想遥制诸国,无外异想天开。其实属下此次回来,便是想请示主公对于西域长史府的安排。”
我闻言既感意外,又觉高兴,道:“你能有此念,我甚欣慰,西域驻兵,耗资巨大,且未必牢靠,史中便有几次全军覆没的故事。不过也不能说此后不相往来,毕竟,牢牢控制商路、商队,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昃闻言赞道:“主公说的恰中要害!西域天山南、北道为商路必经之处,而今朝廷与西域贸易泰半中止,熊戎地已变成各国商旅云集的地方,此后大有可为!”
我非常赞同,旋又谈起别事。苏昃便趁机报说在西域诸国网罗到的诸多人才,更加上许多风情万种的异国舞姬,令人耳目一新。
苏昃加官西域长史之后,除了五百精勇,可谓别无他物。然此行除屯兵未归外,却带回大小官属三十多名,其中有加封为“且未城校尉”的莎车国人休屠弋,乃是以勇力闻名的武士。有“大将”条支国人安宰育,“副将”安息国人符跋,还有“别驾”本朝赵荣,“从事”方亢、撖操,“屯田都尉”车师前王人苍也,一一与会,发觉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遂依功拜职、赐秩。
九月戊寅,客曹尚书竹獠以老病,奏请骸骨,准以本秩退职,遂拜原将军府西域长史苏昃为客曹尚书,仍加功曹,以其副手赵荣为客曹丞,秩六百石,军师府并行令召回驻守且未城的颜军部队。
在约定的十日之内,司金中郎将何谦动用工匠、徒众千余人,赶制出蹶张弩五千六百余柄,遂命早已备营待命的军队两天操练,一天行军,往布尔罕达山口方向移动。
此次我亲自出动,名义上只率领了两万多部队,实际大大不止。武锋营、神机营两部便有千人,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更有王巍、柳丰新组的步兵营等一万五千人、司马恭己部万人早已屯在斯处,故而此次总募兵力达到了五万。
对手的情况也基本清楚了,派去秘密担当谈和任务的羌人大多有所收获:前几次羌军损失惨重,如今自势力最强的钟羌开始,大约分成三股活动,一股是钟羌,包括赤脊族三万五千多人,一股是以唐羌为首,先零羌、赐支族为辅的集团,兵力也在三万以上,还有一股则是参狼羌、白马羌联军,约两万人,各自补充器械、粮草。
按探子来报,发羌首领已许以议和之事,只是还没有使者送来正式文书。在玛曲高原上,他们的势力为最强,我根本够不着,因此我会很痛快地应允此事的。另外还有动摇迹象的主要是参狼、白马羌人,其族部远在羌境东南,与我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完全是因为被欣格诱以重利,方才为之。如今羌兵连败,他们早已没了当初争功的劲头,巴不得早点回到居地。
而唐羌,说起来他们是发羌的盟友,多半在高原活动,然而此次却忠实地追随着柏白、麻奴等人的步伐,其中看来一定有些名堂。至于钟羌与先零羌、赤脊族等,早已被我列为死敌,现在只需看着布尔罕达山口到底能埋葬多少羌军的尸首吧!
司马恭果然在羌军进攻前的关键几天内,在布尔罕达山口筑起了均高三十尺,连绵七里的城垣!
这是鄙人的主意,毕竟经验丰富就是好处,什么诡计也会弄出来,更何况我记得三国演义有这么一回,讲的是曹操吧,“一夜筑城”,就是因天寒地冻,以水不断浇湿沙土,冷凝后冻结成墙,随后慢慢垒加、不断浇水,遂成工事。如今我依言行之,虽然这里还未入冬,却有着好大的风啊!不充分利用,怎么能证明我的英明神武呢?
轻描淡写地夸奖了司马恭几句,吩咐牿赏众军,听着诸将阿谀奉承之言,心中暗自得意,好不容易才想起此次来的目的,吩咐召开紧急会议。
此行来前,诸妻都劝说我要加带人马,以应不测,而五校营除王巍已移师山口外,其余诸校尉都纷纷进谏扩编之事,认为军师亲兵尚有三万,作为主公亲领的五部校尉,编制只各三千人,实在太少了点。
果然,此次司马恭刚说完筑城的事情,鲍秉、宗稠便都出来,要求加兵。
“步兵营已有万人,而末将等才三千人,太少,该增!”鲍秉嚷嚷道。
我白了他一眼,“王巍是代承业镇守山口,三千兵哪里够呢?你再瞎叫,休怪我军法无情。”
鲍秉气鼓鼓地退开,兀自嘟哝着道:“主公偏心,才给我三千人,还不够吃一锅的……”
我不禁好笑,道:“三千人你还嫌少?当年我身为偏将军时,在河内千辛万苦,也不过募此数也,有这三千人,连洛阳我都不放在眼里……”
忽然想起这种事岂非“大逆不道”啊,攻击京城?什么罪名呦!暗暗好笑了一番,再正容道:“我经常跟你们说,兵贵精不贵多,用兵如用火,须得谨慎!天时地利人合不算,还得指挥妥当,方可致胜,否则,你兵力再优又有何用?”
鲍秉不敢反驳,垂手退开。我环视诸将道:“适才闻得羌军时常来袭,步兵营新组不久,伤亡最重。传我将令,步兵营留三千精兵,其余精壮无伤者编组卢横营中,将老弱病残、轻重伤员及工匠等撤回醴阳,凡与功者皆有重赏,由内曹给付。”
另外也将司马恭口头嘉奖了一番。别看我出谋画策简单,司马恭等率部日夜在布尔罕达山北百余里地方挖土、采石,随后发动全军担水,在短短几日内筑起坚固的城池,功劳不小。不过我军未曾与敌交手,此时加功,会令营中生出轻敌骄傲之心,故而只是敷衍了事。
司金中郎将何谦率熟练的匠师百多人,跟随到阵,他们主要任务是加紧赶制蹶张弩,这两日从峄醴经西海送来的竹木整料等不绝于路,而熊戎地商人提供的清漆、兽胶、丝线等也源源不断,都通过司农校尉部的后勤车队送来山口大营。新成工事被命名为“大石堡”。
注①:指婴儿。
注②:弓之两头名“箫”,箫上置铜、铁或兽骨为料之“弭”以固定弦体,弓体部分称“渊”或“肩”,握手名“弣”。另弓侧所贴之筋,指动物肌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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