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约誓会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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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那飞城。
说是城,其实不过是赐支人逐渐以木石垒起的围墙罢了,到处是历年加料修补的痕迹,创伤比遥远的格累城多得多。城的东面,是一道悠悠的山脉,据称,史上汉军部队只有大名鼎鼎的段炯曾远征至此,我是第二个能带兵驻进那飞地界的汉族将军。
段炯字纪明,武威姑臧人。兰台有其传册,因而我深知其详。其年少长弓马、尚游侠。初举孝廉,为宪陵丞、阳陵令,所在皆有政绩。后任辽东国都尉,会鲜卑寇边,其伪诏退兵,设伏全歼敌军,征拜议郎。恒帝永寿二年拜中郎将,击泰山、琅琊诸寇,大破之,斩首万余级,封列侯,赐钱五十万。延熹二年迁护羌校尉,时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八羌攻陇西、金城,段炯率一万二千骑出湟谷,击破之。又战于罗亭,斩其豪帅以下二千人,俘万余。次年春,烧何种大豪率羌人复攻张掖,炯追击溃敌二千余里,一连四十余日,追至河水源头积石山,斩烧何大帅,俘杀五千人。此后,他盛威名而镇边鄙,恃武镇压异族。前后一百八十战,斩三万八千六百级,获牛马羊等四十二万七千五百余头,所费四十四亿钱,但他的军士死亡仅四百余,为世罕见的将才。
段炯在光和年间因近宦而遭诛,虽位至三公无所能为。他唯一的失策之处在于放弃了军权。我不是借此夸大董卓日后的“明智”之举,但我牢牢的记得历史上发生过的一次又一次人为灾难,例如岳飞。痛心疾首之下,我不得不坚持己见,决不当段凯子第二。
铁甲卫队令所有羌人深感意外与震惊。赐支外务统领伽孟由衷赞叹,称其威猛之态在羌人中亦很少见。他把我与破羌将军段炯相提并论,统誉为“二杰”。
是时汉羌两族军卒还互相较力,比试刀剑。卢横不负重望,击败了赐支军枪兵队统领吉尔托和弩弓队总队长齐巴。这两人据称是不亚于神海族马刀队统领维柯的勇士。齐巴以蛮力著称,结果卢横用了一柄比对方铁环刀还重四斤多的巨型石斧将之击倒。赛事结束后,原本准备挑战的神海族勇士包括维柯、拉斯达等,脸露俱色,不得不找了诸多借口将赛事无限延长。
我想苏哈西尔一定是想借机煞一煞我军的锐气,不想搬了石头,砸到自己脚上。午饭后谈判开始时,羌族众领袖们气焰已大是消弱。拉舍遂亲自迎接我等入城,为了不引起异族间的不必要冲突,我仍是决计不带兵马,令卢横镇守城外,而只带清儿与两名甲士入城。
那飞城内的羌人,恐怕是第一次看到全身甲胄的士兵。士卒头戴只露格状眼罩的铁盔,身上是金属披挂和胸甲,脚上直到踝部,都有贴身的硬铠护持。一手长矛,一手巨盾,仿佛坚不可摧。羌人流露出惊畏的表情,只有小孩子们,才没大没小地跑过来嘻笑,当然他们立刻被吓坏了的大人连拖带拽地拎了回去。
拉舍遂私下里还是称小清为老师。并且很有想让我们也臣服于羌族,为其所用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在委婉地转达欣格的态度,便笑着对他说,什么事情都不能勉强,若是让你去汉朝当官,你愿不愿意呢?
他终于明白我的话意。走了片刻,前方忽地闪出一片密密匝匝的营帐来。许多武士赤着上身,手拿最表敬意的铜铖站在两旁。正中道上,是两匹纯白色的戴冠马,象征着友谊。欣格等一行,正在大帐的入口处,微笑着迎侯我们。
欣格的脸真是一百年也不会变,又老又恶心。笑起来就象具僵尸。我立马想起在西海的种种非人遭遇以及他对我的“大恩大德”,额头上差点就爆出青筋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照他的马脸猛击几下。当然,我也只是暗中咬牙切齿罢了,面上竟然还立刻摆出一副如见老友似的表情,干笑着向他走去。
“呵呵,多日不见了,族长还是那么精神。”
欣格脸上的笑一点也不象装出来的,闻听此言,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执手说了好些问侯的话。
我望向小清──真不知道为什么卫立不在这儿,不过欣格如此聪明之人,自然不会拿我的旧疮开玩笑的。清儿满面压抑,艰涩地道:“族长向你问好,还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不再回来看看。”
“哎呀,太忙了,整天这事那事的,真抱歉。”我感觉自己向个老妇女般地满脸堆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听说神海与赐支两族结为友好同盟了,真是可喜可贺的大事啊!”
欣格得意地大笑,又将旁边一位高个子中年人推了过来。此人脸颊颀长,喜怒不形于色,笑起来好象比哭还要难看。小清轻声道:“他就是苏哈西尔族长,现在是欣格的义弟。”
我忙用羌人规矩恭敬致礼,苏哈西尔脸上神色不变,也呱呱地说了几句。
“他说一直风闻颜将军的大名,今天总算见了面,待会儿一定要与阁下好好喝他几杯。”
“好说,好说……”
酒过三巡,我又复提起在赐支居境内采盐的事情。出乎意料地,欣格竟然默然不言,而苏哈西尔望着义兄的脸,会意般地摇摇头,摆出满脸不愉的模样。
小清皱头一皱,道:“他说西倾山乃赐支人的圣地,有二十一位长老、族长葬于盐湖之侧的山岭。采盐之事,决不可谈。”
我暗叫一声乖乖,心道:好小子,一上来就以这样的名目吓我。看来谈判的难度不但要加大,恐怕政治筹码,也得哗哗地用上。干咳道:“羌界中盐产丰饶,而赐支族的几个盐湖,只是离着汉境稍近、较为便利罢了。我颜鹰在出于羌地,大小规矩也懂得一些,怎会有扰赐支众前辈的清静呢?我的意思是,我们与神海、赐支两族签订同盟条约,互不侵犯、互不干扰。如果你们有什么困难,我颜鹰自然会鼎力相助。”
小清译后,两位族长都不作声。几名赐支统领又开始冷笑起来,一人口口声声,只是讽刺讥嘲,好象我根本不配谈这种事情。那人还突地抬高了声调般叫起来,小清脸色一变,道:“他说我们不堪一击,若是拉出去较较劲,他可用同样兵力击败我们。”
我哼哼两声,冷屑着道:“谁怕谁,就凭你,还嫩了一点。”
那人勃然大怒,挺身抢上。拉舍遂等起身喝斥,只见小清一手格开那人腕子,飞起一腿,将他一脚踹出帐外。我抬眼四顾,只见帐内诸人顿显出震惊恐惧的表情,心下暗笑,冷冷道:“跳梁小丑,还在老子面前抖威风。不要说你一个,就是全赐支族,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小清大喝几声,朝围上来的十几名赐支武士怒目而视。苏哈西尔起身将手一挥,立刻制止了混乱的情况。冷着脸叽哩咕噜地说起来。
“他说我们远来羌族境地,不但动粗,连说话也那么不中听,到底有什么能耐,就拿出来亮一亮。若是能让他心悦诚服,他愿意和我缔结条约。”
我嘿嘿冷笑,抬手摆了两摆,铁甲武士随着我的手势,缓缓迈步走到帐外,扯起喉咙暴叫道:“将军有令,展我军威!”
猛听城外众兵士也齐声应道:“将军有令,展我军威!”
欣格等面面相觑,不知我是何用意。隔了只稍顷,只听城外两处不同的侧面,似乎有着漫山遍野的无数兵马在齐声大嚷,“参见颜将军──参见颜将军──”声动天地,空前嘹亮。欣格与苏哈西尔,以及神海、赐支族统领、诸兵士,都面露惊诧恐惧之色。营帐外一名小厮,还竟一跤坐倒,似乎全没想到,这小小那飞城外,会布置着那么多汉军的部众。
一霎时间,那飞城内外大乱。原本制衡我铁甲卫队的几路羌兵纷纷飞骑来报,哨马无不面如土色,语调气极败坏。我虽不懂何意,但亦可会意,当下只斜着眼望着羌族头领们。嘿嘿,那欣格的双手已不稳咧,在颤抖着哩!
当苏哈西尔又惊又怒地望向我时,我早有腹案,嘿嘿笑道:“颜某人可不是想趁此机会攻取赐支居城,我本来就不是来打仗的嘛。但是我也要证明自己,决不是没有实力和贵族结盟的。两位族长都是天下的英雄,希望能明鉴是非,不要与我军再起争质,干出有辱羌族祖先名声的事情来!”
我说话不留余地的尖刻。小清译毕,我又命加上一句,“无论定不定盟,今日我会去西倾山赐支圣地朝拜,叩答羌祖的恩情。我颜鹰初来世上,就蒙羌人的照顾,无论神海族祖先,还是赐支族祖先,都是我颜鹰应该尊敬的长辈。”
小清高声译出,欣格眼中寒光一闪而逝,笑着起身,拉住我的手。苏哈西尔见状,也只得将矜持抛在一边,与我把臂共盏,同饮了三杯。
欣格由闷不作声很快转变为滔滔不绝,在虚情假意地陪同我前往西倾山赐支圣地之后,晚间立刻就结盟和条约问题大作文章。是时,我提出几条建议,一是允许我的运输队自带武备,并要求羌人提供必要的保护。二是将盐运至目标地点后,再行分成。三是如果可能,赐支人先行对盐矿进行加工,我方支付多一成的报酬。

苏哈西尔对第一条就提出了异议,认为我的运输队不能遣部护从,可他也不同意己方对此负责,谈判立刻就陷入了僵局。
看来不把他们的热情挑起来,我就没办法展开这样的谈判。我强压怒气,在此后一个小时内不停地计算,算每一趟的运输需要的工费,以及最大承载的盐晶质量与它们可以获得的最低利润。我先行规定我九他一,这十分之一的利润就已经相当可观了,当欣格等看见那个数字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立刻圆滑地表示,神海族愿意对每一趟运输加以保护,不过分成得加倍。
我哼了一声,道:“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我颜鹰有这个本事,到羌地来,回汉境去。盐产虽然在你们这儿,但若不是我从中倒卖,你们一个子儿也赚不到。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可以展开买卖,我可以把现成的东西都给你们。如果不行嘛,就别这样贪心了,我觉得对你们来说,一成利润已经太多了。”
顿了顿,又道:“还要加上一句,运输队一定要我方军卒随从,如若中途遭遇伏击或强劫,分成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欣格等勉强同意了这一条,第二条却又大起争议。苏哈西尔一定要求先付钱,后采盐,我又开始计算起来,最后结果表明,如果我先行给付,就得从开始就护送大量的钱钞,这样庞大的护从部队开支谁来掏?护从这份钱看起来容易,其实遭遇伏击的可能性更大,我没办法分出人手来干这傻差事。争到最后,他们终于又同意在汉羌边境交钱,不过我因为还得运送钱钞跑一趟冤枉路,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至于第三条建议,更是无人理睬。欣格、苏哈西尔异口同声地称羌人没一个会干这种活,不过事先把湖水掘出、装车这些粗事倒是乐于效劳,还得加半成利润。我肚皮都气炸了,哼了一声道:“不劳而无获,这点请你们牢牢记住。不会可以学嘛,我可以叫人来教他们干这事,如若你们能做到这样,我才肯多加半成。”
欣格他们又议论了片刻,这才“欣然同意”。夜里,羌卒吹吹打打地把我们送出城去,送回营中。此时,许翼、鲍秉两支部队已然安全转移,开始向汉境撤回了。羌军对我神出鬼没毫无踪迹的作战感到十分吃惊,虽然铁甲卫队在城外好远,但那飞城昼夜灯火通明,巡视的军卒密密匝匝,如临大敌。
第二天,我与欣格、苏哈西尔在草签修改过注满汉、羌两族文字的条约上签字画押,一人一份。然后歃血为盟,结为友好。神海族与赐支族的盟书照原样改了个题头抄了三份,大家各自背诵一遍,又砍了几头猪祭祀天神。中午,在“欢乐详和”的气氛中,举行了空前盛大的宴会。其间,我还与欣格、苏哈西尔手拉着手跳了一通舞,彼此多多执礼,欢闹竞日。
真难以相信,人可以不负责任到这样的地步!原本是仇家的,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演出种种以假乱真的丑剧,还可以互相拥抱接吻了?!回去睡觉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暗道:如果让何进和张让拥抱接吻,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洗了两通澡,还是觉得身上肮脏得发臭。终于,我躺在小清怀里,这才略略感到心里舒服了一些,我抬起头来,有点迷惘地望着她,“是不是觉得人类很奇怪?”
小清抚摸着我的脸颊,道:“是有一点。不过我想你总是有自己的理由。欣格这老小子让人直想吐,可我还不是跟你一样装出笑脸。”
“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明明知道他没安好心,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就象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什么他都知道。”
“不过这一次我们亏得并不是很大,要不是你那么漂亮的一手,我看此次是不会那么有成果的。”
“不错。欣格老想赚多一些,可是他到底不是我的对手。此次之所以能赢他,就是把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单独拿出来计算了一下。结果一摆出来,任凭谁也不能再提非份的要求了。你想想,一成半的利润,而且是每半年支付一次,他们坐着不动,就盘满钵足了。”
小清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道:“其实他们比汉人懒多了,不种地只是跟着水草走,不经商却老是想抢这样抢那样。唉,这样的种族怎么会不灭亡呢?”
我点点头,十分不屑地道:“天底下靠穷兵黩武军事起家的集团,从来没有不很快灭亡的。历史的演变告诉我们,只有切实发展经济,推动国力增强,通过有力的政治和外交手段,才是真正的赢家。欣格这家伙一旦死了,你看着吧,神海族立刻就要大乱。到时候拉舍遂再一完蛋,他们的优势就完全没戏了。”
“管他呢,反正他们是自找的。夫君,你快睡吧,明儿我们就先去运第一批盐晶回去。对了,条约不是到下个月才生效吗?”
“你是什么意思?”
“嘻嘻,那样就可以不付这一次的钱啦。”
次日我真的照清儿的意思办了,但为了示好,我将随军携带的财物拿出大半赠与赐支族。拉舍遂亲自交给我一面羌族认军旗,上面已经绣好了蛮文“虎骑校尉颜”的字样,旗帜下方是三只黑色老虎,形态逼真。欣格称,只要有这面旗,无论如何,神海和赐支族会保我方安危。
五月丁亥,卢横率铁甲卫队护送我回到峄醴城。司马恭率诸将、众兵士集于山下欢迎,鼓声雷动,欢声震天。司马恭躬身拜服在地,道:“将军和卢将军、清夫人回来的这样快,真是出乎大家意料。末将等喜上眉梢,不能自抑。”
我夸奖道:“才教你不久的成语,这样快就用上了!最近峄醴城没什么事吧?”
司马恭道:“宋威、童猛恪守规矩,倒没有出什么大事。不过山下邑中有几起士卒和百姓厮斗之事,已按军纪严处了几名败卒。”
我点点头,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是该严惩才对。军队无纪,不成体统嘛。你们都要好好约束手下。特别是不打仗,更要严格管理,不得扰民,不得滋事,杀人抢劫与叛逃同罪。”
司马恭躬身领命。我望了他身边王据一眼,道:“鲍秉、许翼这次立了很大功劳,传令各赏银千两、增秩一级。”
王据道:“遵令。”又小心地道,“不知军司马卢横如何封赏,望大人示下。”
我摇手道:“这你不必操心。”
其实我心里早有主意,当日,我即命人将卢横宅第装饰一新,将我的卧榻赏赐给卢母。卢妻领受白银五十两贴补家用,并赏卢母及其妻女婢各两名。
这次连小清都不解我的用意。她回来之前曾以个人名义给卢横打赏五千钱,奖励他击败赐支人统领之事,卢横只是淡淡地道了谢,而此次的他却立刻赶到府前跪拜谢恩、恭恭敬敬。小清向我问起原因,我只是笑而不答。
此晚,卢横夜宿府内,和我同床共榻。
闲聊之时,他很是小心翼翼地道:“卢横忝有薄力,能护得将军周全,则已是庆兴之至,安能得将军如此赏赐乎?卢横军旅末流,不敢与司马长史、众将军平起平坐。”
我笑道:“此事我已对他们说过,长史也很赞成我的意思。你对我忠心耿耿,我拿什么东西报答都不为过。但是这样一来一往,倒显得我不够挚诚了。这次我总共只赏了五十两银子,应该是少的。”
卢横翻身下榻,跪倒在地,“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家母、内子也得萌荫,真是我卢横三生之幸!卢横生死有命,必将永随颜将军左右,不敢稍有差池。”
我哈哈大笑,“起来起来,我们一起睡觉,你也这样凛遵上下级之礼吗?免了罢。”
次日与卢横吃过早饭,这才上床寻梦。小清匆匆赶来,摇醒了我嗔道:“你还睡呢,新儿吵着要你出去,你回来了竟连她们都不见么?”
我睡眼婆娑,打了个哈欠,眼前顿时涌起一阵淡雾,“妈的,谁说我不见她们了?吹了一夜的牛皮,难道连个盹都不让我打吗?求求你,再让我睡会儿。”
小清拎着我的耳朵,坚决地道:“不能再睡了,谁叫你熬夜的。”
“哎呦哎呦,放手!给她们看到了,象什么样子。我堂堂虎骑校尉大人,被一个弱女子……”
喊归喊,清儿的话哪能不听。出去和新儿打了招呼,又哄又骗,好不容易把她弄走了,这才拉着杨丝、孔露的手,一脸惺松样子道:“来,老婆们,快点跟我上床去。真是困死人啦!”
俩人飞红了脸一齐嗔骂,清儿倒只是笑而不理睬。隔了半晌,无论她们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而是在她们温柔的怀抱中美美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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