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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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躺了整整三天,每天咳嗽,吐血,唯一的娱乐就是看那个已经修好了的偶人跳舞——上紧机关,它可以一次跳上整整半个时辰。它的大小、形状,完全都和真人仿佛,举手投足流畅明快,丝毫没有偶人惯有的那种呆板和死气——翌真是个神人,可惜我连去他坟上祭奠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不要紧,翌你等着我吧,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每想到这里,我的咳嗽就加剧,胸口疼得象要裂开一来样。
第三天的晚上,巫邑、史咎、宋伯获、廪,还有几位有爵位的士,一齐聚集在我的床前。有点临终告别的味道,不过这倒是我所希望的。
巫邑紧盯着我,忽然开口:“你就快要死了,知道吗?”“大人……”廪吓了一大跳,但被巫邑挥手制止了他的话:“听我说,你快要死了。你的病非常严重,但我见过比你更病重的人,你本来不应该这么快就濒临死亡的……”
他的眼神很奇特:“因为淮伯翌死了,所以你也要死,是吗?我把偶人拿给你看,我把帝的消息告诉你,本以为会重新点燃起你生命之火的,你会振作起来的。但可惜,我想错了。”
我强抑制住胸口的剧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每个人,都要死的……每个人,都承担着上天、上天赋予的使命,使命完成,生命……生命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是帝……”“翌的使命,是、是带你们到这里来……我的……是带廪他们……寻找帝的下落,究竟是生是死,那是你,还有……还有廪他们的使命。我的使命……使命已经结束了。”
“你这个懦夫!”巫邑吼了一声,但随即又突然地平静了下来,“不过,也许你所讲的,也有,也有道理。”他把头低下去,半闭上眼睛,就这样静默着,并且不动。
“大人,”廪伏下身体,把脸凑到我的面前,“你不能……”“你的风度,廪,”我提醒他,“作为一名士的风度,作为新的目夷侯……目夷侯廪的风、风度……”
“可是……”这次却是史咎打断了廪的话,“你的叔父已经决定了。人的一生,难得自己决定一件事情,不要再劝了吧……他比我们幸福,我们肩上的担子更大、更重。”他轻轻地把廪拉离我的身边。
“我想你应该……”巫邑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你应该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笑笑,从巫邑开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这就是最好的语言了,我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胸口很痛吧,”巫邑平静地说,“我在岛上找到了一种药草,可以百倍增大‘永安剂’的效力。今天是个吉日,我们这就送你起程。”
起程,是啊,我的路还长着呢——死亡远不是结束,绝不是!
众人忙乱地准备着最后的仪式。两个女人过来帮我穿上礼服,然后让我平稳地仰面躺好。我想要佝偻着身体,因为胸口实在痛得厉害,可是史咎却说:“忍一忍,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结束?不,我将去见到列祖列宗,去见到翌。

在我身体两侧和头部、脚后的不远处,安置了四个大香炉,袅袅的青烟飘散开来,逐渐弥漫了整间屋子。
巫邑光着上身,头戴羽冠,好象一只巨大的戴胜鸟似的,开始舞蹈,念动咒语。烟越来越浓,我只觉得胸口的剧痛减轻了一些,而同时头越来越胀,上下眼皮慢慢合拢,象要睡过去似的。
巫邑神秘的歌咒在整个屋中回响,回响……一只手从烟幕里伸了过来,轻轻托起我的上半身,接着一把调羹伸到了我的嘴边——调羹里是种黑紫色的糊状物。
我把这种名为“永安剂”的药物含入口中,很苦。随即又递过一尊酒来,我也喝了,就势把药糊咽了下去,酒很甜。
那只手放下了我,我把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面,平静地躺着,等待我苦苦追求的沉寂的到来。沉寂,死亡一般美丽的沉寂,或者还不如说,沉寂一般美丽的死亡。
眼皮完全合上了,我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星空之中,一颗流星在耳边划过,带着冰冷的光芒,一个声音隐约响起:“我给你看宇宙的奥秘……”
身体丧失了重量,象一个随时都会破裂的水泡,在逐渐黯淡的苍茫中滑行——滑向遥不可知的远方,滑向生命的终点,或是起点。
眼前隐约闪过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画面,闪过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于所有的敌人。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回顾了自己整个一生——不,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存在了。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耳边的一切也都沉寂了——多么美丽的我久盼的沉寂啊——但直觉仍一直和身外的万物相连,和天,和地,和星辰,和日月,和一切生命,相连……
忽然,冥冥之外传入了一个极微弱的声音:“找到帝了……找到帝了……”接着,也许是一刹那后,也许是千年以后,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在呼唤我的名字:“宾,舅父,我来了,我还活着……”
这真的是帝辛吗?也许,只是一种幻觉吧。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在我所置身的黑暗无边的宇宙中,闪现出一道明亮但并不刺眼的光芒,那是一切喧嚣的终点,那是美丽的死亡的开端——美丽的沉寂。我向它飞去。
沉寂……
※※※
引注:
“古代中国东渡美洲有三条航线可通……中趁黑潮暖流……黑潮暖流被称为太平洋的‘桥梁’。它源于赤道,从台湾东部北上沿日本海向东,宽度三十海里……当流至阿留申群岛前面,又与常年顺风顺水的西风漂流相接。此间岛屿隔海相望。至北美洲后,船可沿南向的加利福尼亚海流而至墨西哥。殷人东渡,无疑即沿此航线而至墨西哥的……据亲驾帆船历时三十三天,横渡太平洋成功的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美籍华人物理学教授周传钧博士见告,船过日本后,一路海鸥伴飞,海豹伴行,途中多雨雾,古代航行淡水、食物不虞匮乏……”
——摘自王大有《龙凤文化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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