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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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人
白天的戏场空空荡荡,魏青芜躺在台后楼上的那间斗室里,想:原来、那些外人看来如此热闹喧赫的戏剧名角儿,平日的生活也是如此寂寞的。——要在寂寞中攒多少的情怀才会有台上的那精彩一瞬呢?而这是一个多么错乱的生呀,他们为什么要他在台上扮一个女儿呢?她为什么又要在台下那大戏场里一意扮成一个男人呢?
她的脑中一片清醒一片悲凉。
墙上颇有污迹,但这小室收拾得极为简净,简直看不出是一个戏子的住所,床头有一本戏文脚本,里面记的戏文颇多,那册子封面上却提了三个字,笔意清拨,想来就是他题的:“隙中驹‘。——魏青芜似是在哪里看过这三个字,想了想,才想起’白驹过隙‘这一句成语,那是比喻时间的溜走就象匹雪白的马儿飞快地穿过所有时空的缝隙吧?看到那三个字,魏青芜不由就感慨良多,她也是和他一样在这如驹过隙的时空里短暂的生着,又何者为戏、何者为生?魏青芜忽想起他手里托着自己易容时用的那粒喉核的那一刻的样子,他该已知道自己本是个女子了吧?但就是这番变化也没让他有什么惊容。也许,他串的戏文本多,把人世间这些翻覆变幻早看惯了,也看淡了。
她摸摸肩上裹扎的净布,伤处虽痛,却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她想着他台上翘如兰花、台下静似古笔的手指,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二十五郎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见她醒来,他也没有出声。他也没问她的伤势来历,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护。不知怎么,每次一见到这个唱戏的人,她就有一种安详宁静的感受。
——戏中俱是梦,梦外才是真,那些荒林苦斗、家门使命、脂砚刺杀、秘闻私隐…
…,不知怎么,那么严肃重要的一切在这小楼里仿佛都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只有这晨光下彻,坐在窗前的他与卧在床上的她,这一切似乎才是人生中真的一刻。
这一天是国忌,不能唱戏,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楼外忽有衣袂掠风的声音,魏青芜一惊,二十五郎就下了楼,魏青芜放心不下,躺了一刻,也就跟到了后台上。
她就着幕布的缝隙朝前台望,却见二十五郎似也知道她的仇家要来了,却并不惊慌。
他一个人在空空的戏台上念道:“《霸王》、《起解》。”
这是两出戏名,前一出唱的是项羽,后一出则是后来流传极广的苏三。魏青芜不由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二十五郎在台上著着平常的衣衫,倒是一副好小生的模样,接着他就开口唱了起来,他唱的角色却并不是小生,而是戏文中有名的黑头:西楚霸王。魏青芜一愕,万万没想到二十五郎如此多才多能,原来他不止是能唱旦角儿的,还能唱一个旦角儿万难唱好的黑头。照说他唱起楚霸王未免显得身量过瘦了,哪想他一抬手、一扬眉,倒别有一种壮烈悲慨的气势。戏园门口这时已闯进了几个人,二十五郎却理也不理,才唱到“……俺破釜沉舟方演罢,没想到乌江江头风雨刮。想人生万般皆虚化,纵是你力能扛鼎,怎当得无常偏差……”
台下闯进的人俱是江湖人物,有一个汉子就待对台上的二十五郎喝问,内中有一个老者却似被他精彩戏文迷住了,一挥手,叫那汉子止了声。只见二十五郎在台上一转身,却已换了一付神情,开口道:“……玉堂春光无限好,怎当得、春已残破人将老。带锁披枷谁能料?也是我前生命里多孽报……”魏青芜一愕,但她已看出这几句分明唱的不再是那西楚霸王了,二十五郎几句间已又转到了本色旦角,唱的是带枷起解的苏三。台下那老者一愣,他想是看惯戏文的,才见他把一个霸王唱得意气凛凛,哪想到他一转头却唱起苏三来了。却见二十五郎一身平常衣着,就这么练戏似的一时苏三、一时项羽,兜兜转转、杂乱错陈,却把两出戏文串在一路唱了,台下那老者看花了眼,口里只道:“乱来、乱来,却好看、好看。”
跟着他那几个汉子也有爱看戏文的,一个个也张目结舌,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一出了。魏青芜愕了一会儿,才猛然而悟,眼中忽一红,才明白二十五郎的意思。
——原来他已料到台下要追来的就是自己的仇家,他没别的办法拦阻,却想起了平时最擅的戏文来,这个文弱少年要凭自己歌喉身段,扰乱敌心,为自己阻他们一阻。
台下却只见二十五郎扮的角儿瞬息百变,把那些听的人都禁住了。魏青芜本该趁此时溜走,却又怕自己一走,会给这少年留下祸患。想他一个不解武技之人都肯这般泼胆相助自己这么一个萍水之交,脚步也就再也挪它不动。门口忽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只听她道:“我昨晚明明见那‘脂砚斋’的那小子就消失在这一带,怎么搜了三两个时辰却还找他不到?”
她的声音本来难听,加上语气焦躁,听来竟象老鸹叫一般。转眼就见那老妇已冲进戏园,身边跟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那老头子低眉顺眼,似是对那老妇颇为服膺一般。魏青芜心中一动,身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似已猜到了那老妇是谁。只见那老妇进了场中,看了那听戏的老者一眼,咦了一声道:“怎么,这老儿竟象是中都开封的于三呀,怎么,他老头儿闲着没事儿也逛到杨州来了?”
她身边的老头已低眉顺眼的道:“娘,不错,他就是‘太平拳’于破五。娘忘了他可是洛阳金傲林拜把的兄弟来着?”
他一声‘娘’把那先来的几个老者身边的几个大汉就说得笑了起来——没想这么个老头子还有这么泼凶的一个娘!于破五却面色凝肃,魏青芜也笑不出,那老头儿这一字称呼分明已证实了她的猜想:原来这两人果然就是盛传江湖的“鬼子魔母”
——鬼子谷无用、魔母张三丈!他们是魔教中人,怎么、脂砚斋连魔教也得罪了吗?
听口气确是来搜罗自己的。看来脂砚斋这些年也真惹下了好多不好惹、不能惹的人物在。而至于那‘于三’则家居中都开封,他也就是“太平拳”一门的门主了。他与世居洛阳城据传六年前死在‘脂砚斋’刺杀之下的金傲林俱都艺出少林,他二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翘楚,据说两人乃是八拜之交,看来也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只听那魔母张三丈嘎嘎而笑道:“我就说,昨晚那城东外小树林外象不只咱们两个,看来有心人多着了,只是碍着‘花飞蝶舞、鹰鹤双杀’的面子不好出手。呵呵,于老头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放着正经事不干,在这儿被戏文迷住了吗?”
于破五脸一红。‘魔母’张三丈说着,就已一窜就窜上了台,开声喝道:“我说那戏子,你有见过一个肩上插了根峨嵋刺的受了伤的小子来过你们戏园儿?”
二十五郎摇了摇头,顿了下,似也觉不知怎么答话,继续串他的戏文。那魔母意似不信,盯着他眼望去,却只见他平静如常,脸上神情似已完全沉浸到了他的戏里。魏青芜心知这些人自己就是未受伤时来上一个自己怕也应付不来,心里替二十五郎惶恐,她一时不知往哪里躲,一转眼看到了个戏箱,一掀盖,人已藏身其中。
那魔母想来已信了二十五郎的话,但心有不甘,一窜窜到了后台,她心思本粗,楼上楼下大致搜了下,怒道:“没有”,更不多说一声,拉了她的鬼子就向大门外跃走,口里道:“奶奶的,死小厮,躲到哪里去了?捉到了你,不让你尝尝我的‘九鬼啖生魂’,我这魔母的名字从此就倒着写!”
那于老者掂记他的正经事,略呆了呆,一时二十五郎还未唱罢,他也带着手下的人去了。
只见二十五郎这时才转到后台,似已知道魏青芜躲在哪里一般,用手扣了扣箱子,说道:“都走了,出来吧。”
魏青芜才一掀盖儿,钻了出来。二十五郎却把她看了一眼,笑道:“我要给你改改装扮。”
魏青芜一愕,却见他已拿了后台上一套花脸儿的戏服,笑道:“你穿上这个吧,他们一时找不到,只怕还要来。”
魏青芜一愣,心想不错。她本是易容高手,多少次就是凭着这手逃过强手追杀的。但这时她却未动,由着二十五郎把自己拉到一面镜子前,给她脸上浓墨重彩地画了一个大花脸,当真全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了。二十五郎看着镜中她的花脸模样不觉就笑了一声:“你怕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扮成这个模样吧。”
魏青芜嘿然一笑,有些尴尬,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扮成一个戏子。
她自有她的本事,先找了块长白布束在腰间,腰登时粗了很多,然后才把那套花脸的形头穿上了,倒活脱脱一个好扮像。二十五郎就把她拉到了前台,知她有伤,找了张做道具的椅子给她坐了,自顾自又唱起苏三来。他虽未上妆,但脸上神情酷肖。
可以说魏青芜还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一出戏,看着看着,人似不由就走进了他串的戏文里。二十五郎料的不错,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那于破五与‘魔母鬼子’一先一后又转了进来,楼上楼下一顿好搜,没想到灯下黑,全没注意到明晃晃地就坐在台上的那个大花脸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甚至没认真看向她上一眼。直到他们这两拨又走时,魏青芜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耳中却听二十五郎歌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到如今我拨剑自刎在乌江,有谁人泪起一千行……”
魏青芜得自母族赵姓的金创药甚为灵验,不过三天,她肩口的伤势就已经平复了。这三天来,因为国忌,二十五郎俱没窜戏,两人这么相处下来,却也熟了。只是说过的话倒并不多,那天,魏青芜笑向二十五郎问道:“以你的学识,看来不只可以唱戏,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什么,这辈子就这么沉沦在这一行了吗?”
她也是为二十五郎感到可惜,要知、戏子的身份在这个世俗中毕竟是颇遭人诽薄的。说话时他们正在江边——那几天两人白天无事可做,常去江边。二十五郎在风里默然不语,半晌反问道:“这一行不好吗?”
魏青芜愕了一愕,有些尴尬——她无意伤害这个行止特异的少年,只喃喃道:
“也不是不好,只是、我觉得,你费心费力串的那些戏文,真正演下来,其实又有什么人真的在乎?串给那些俗人看,未免可惜了。”
二十五郎微微一笑,道:“这世上可惜的又何止一戏。何况……毕竟这一行赚得还多些”,便不再多言了。魏青芜只觉他心中一定埋藏的有许多旁人难解的秘密,却也不知怎么问他。回过头,她在小楼里时,恰逢二十五郎不在,她闲来无事,便拿起了那本《隙中驹》来看,正看得闷,无意见从书页中飘落一页夹着的纸,她捡起细看,才发现上面竟记载了一笔笔银钱来往,俱是二十五郎于各处通衢大驿串戏所得的收入,数目也确实丰厚。再看支出一栏,魏青芜才一愕,一笔一笔俱是捐到各处“慈济堂”、“广济堂”的帐目,银钱数目也历历在目,最后一笔却是近日的——他在杨州串戏所得的二千一百两纹银,捐入杨州“广济堂”的就有一千八百两整。魏青芜放下那张纸,出了会神,要知当时朝廷各地也多办得有慈善堂收养孤老儿童,魏青芜也没想到他会把唱戏的大半收入用来做此。想了一会儿,她忽有一股自觉惭愧的感觉——自己枉称学武有成,一向也有行侠之念,但江湖之中,号称侠士的人只怕多了,却有几人曾认真倾力做过此等善举?不过多半把精力用在门派家族的争斗上了吧。
魏青芜细细夹好那张纸,连书也放好,做出不曾动过的样子。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心中只觉,那一张纸必是二十五郎心中所系的一点纯净之处,他不向人说,别人也无资格来问,因为那份纯净的赠与与担负原不是别人随便的赞许与钦佩可以轻易触动的,她无权那么粗暴地走入另一个人如此纯净的心灵。
三天后的申牌时分,魏青芜易容成一个中年仆人,悄悄出了城西门。城西门是一片乱坟岗,她要在这里等她的大伯,这是她临行时与大伯约好的。
她的大伯名叫魏庭杞,说起他来,可是山东魏门的擎天之柱。魏青芜知道大伯已经来了,那晚还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她肚里也正堆积了好多问题要问大伯。
天看看已经擦黑,魏青芜听到远处似有风吹草动,一抬头,却没见到什么。然后,猛听身后有人道:“青芜,这里。”
她一回头,才见大伯穿了身平常百姓的黑布短衣,叨了根旱烟管,蹲坐在一块残碑前,倒真似一个平常老头儿。魏青芜心下惭愧,大伯的功夫每次让她见了都会生出这种惭愧之心。只听大伯问道:“你已经查出来是谁放出的消息了吗?”
魏青芜点了点头,道“是传说这次要被刺杀的对象——林侍郎自己放出的消息。”
魏庭杞面上也是一愕,喃喃道:“是他?他怎么又有消息来源?”
魏青芜道:“据他自云,好象曾提点刑狱,在武林之上广有消息来源。”
魏庭杞喃喃道:“那他好象也很难知道呀,难道、是托杀手的主人走露了风声?”
看到老伯也露出少见的疑虑,魏青芜也不知说什么了,半晌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几天,侄儿却接连遇到了当年‘脂砚斋’刺杀成功的江左‘鹰鹤双搏门’剧老门主的儿子儿媳,还有洛阳金傲林的拜把兄弟于破五,另外还有‘魔母鬼子’也来了,他们倒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林待郎这次放出这消息的目的,据侄儿偷听来:似乎就是要以此招脂砚斋的仇人前来以为自保。”
她大伯冷笑了一声,道:“那也未必就能自保。”顿了下,才又答她所问道:
“魔母鬼子两个老家伙也来了?嘿嘿,他们那段仇结在二十多年前,没想到现在还没放下。——他们的儿子据传就是二十一年前‘脂砚斋’那档生意所杀,以后魔母就有些失心疯,非要她男人当了她的儿子养才肯干休……”
魏青芜一愕,心头有些微酸,人啊……这些杀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听她大伯轻轻一叹,似也在叹着支持着人这种东西生存下去的爱恨痴仇。他的眼睛望向远处,神情间颇为幽冷。魏青芜鼓了下勇气才问道:“大伯,那‘脂砚斋’确实和咱们山东魏门有关吗?”
她知道这必是门中隐秘,大伯也未必会告诉她的。果然她大伯很想了一想,才一叹道:“不错,关系非浅。”
魏青芜一愕,结巴道:“为什么?难道咱们家还缺钱吗?”
魏庭杞冷冷一笑:“你以为咱们就不缺钱?呵呵,武林之中,外面撑得好看是靠什么撑出来的,还不是钱?岂止‘脂砚斋’,连上那些武林上所有有名的杀手组织,比如‘鬼叫七月半’、比如‘穿衣楼’、再比如‘长庚’,到现在,又有哪一个不跟江湖上各股有名的势力有所干联。要不,他们也接不下生意去。青芜,你不知咱们这样世家的难处,所入者少、所出者多,生齿日繁、负累极重,又不得不撑下去,不撑下去叫咱们怎么活,一门人出去做小买卖吗?种种繁难,你没到过帐房,是不晓得的。这么一大家人活下去,又顶着这么一个世家的名头,好多事和好多生意买卖都不能做,你当容易吗?”
魏青芜就想起家里帐房内那幽暗暗的环境与一长列一长列的柜子,她低了头,轻轻一叹:这个世界中倒底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隐秘情节?她大伯似已猜到了她的所想,叹了一声抚慰道:“青芜,你也不必惶愧,魏家二十七年前是接手了‘脂砚斋’的事,但‘脂砚斋’一门自有它的规矩,而且魏门也还算有些自己的规矩,可以说,从二十七年前接手后,‘脂砚斋’刺杀的人种种皆有,就算不管他们声名如何,但也必有他们取死的理由。这生意可不是随便乱接的。”
魏青芜轻轻松了口气,真是这样吗?但她也不敢深究,问道:“大伯,那这次出钱托‘脂砚斋’暗杀林待郎的又是什么人?怎么会事先走露风声?”
魏庭杞就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呀,这样的事,出钱的和接手的俱为隐秘,也都自藏身份,相互之间都肯说实话的,就象他不知我们是崔巍一门一样,我们也不知他的底细。至于怎么走露的消息,我也不知情了,只是这回事情看来真会很有些麻烦。”
然后他望向魏青芜,把她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青芜,门中决定,这次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二十五号是林侍郎夫人的生日,他们点了二十五郎的戏。即然你已跟他交熟,不如就由你混入林家,于当日刺杀掉林老侍郎。这回事很重要很重要,出手相阻之人必多,你一遇相阻,但立杀无敕。我也会派人暗中引开他们。你——敢接吗?”
魏青芜愕了愕,她心中也觉不妥,但这么多年她已习惯服从大伯的命令,没细想就已点头道:“是!”心中还隐隐有那么一丝振奋——她奋斗多年,到底得蒙门中重任,得预门中大事了,她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一步,不易啊!又费了多少心血呀!
黑暗中,大伯的烟锅一闪一闪,神情静静地疲惫无限。
魏青芜是在答应了大伯之后好半会儿,重返杨州城才感到后悔的。她的后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由此一来,自己等于已把二十五郎也牵入了这场武林上凶危难测的事,而他一直当她做为朋友。一念及此,魏青芜心中更是火烧为燎的惶愧。她能这样吗?她不这样行吗?她心中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心都倦了。
二十五郎却全不知情,那晚,他又与魏青芜在深夜之后去吃那个小馄饨摊子。
还是那个荒僻的小巷,碗里的热气腾腾而上,隔在中间,模糊了二十五郎和魏青芜彼此视线中对方的脸。魏青芜心中一叹:如果没有这热气的隔障的话,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二十五郎那镇定的面容与信任的脸了。馄饨她没吃多少,却叫了酒。她为扮一个男子,本来专门练过酒力,可那晚,几口酒下肚后,不知怎么,一股酒意就似乎就涌了上来。只听她轻轻一叹道:“殷兄,你说,人这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低头看了看酒,今晚,她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说又能怎么说呢?酒杯里映出了她的脸。她在魏门之中,经过这些年的苦熬,终于出头了。而这件事成功后,她的位置该算已爬到很高很高,可她忽觉得这一切原来如此没有意义。
在这场社会轶序中,她不服生来父亲就是庶出的命,不服自己是个女孩儿就该怯懦一世,苦熬磨练,终于有了今天这苦搏而来的一场重任,可她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已从大伯口里知道,于破五之所以为兄弟出手,表面上是因为兄弟之情,实际原因是他想接手金傲林遗在洛阳的势力,如果想名正言顺,他就必须为把兄弟报这么个仇;而‘花飞蝶舞、鹰鹤双杀’中的剧古,原来并不是剧老头儿亲生儿子,与他养父也一向不和,他要重收‘鹰鹤双搏门’,只有报了他的杀父之仇,而剧老头儿的死,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魔母鬼子的独生子死后,依他们魔教之令,如不杀仇人,则不许再收传人,他们这一支也就要在魔教中从此消亡;总之,大伯一脸寂寥地道:这就是武林,人人都要在已经设定好的程序中运转的,不是没有感情,而是附着在感情上的东西太多了,也太重,重得连真正的感情已被压弯压变了。
魏青芜茫茫地抬起头,眼里,是一个如此僻静的小巷与看着都有点荒凉的世界。
这不是她少年时所设想的江湖,这只是武林,在如此疲倦与精密的秩序重压下的武林,连杀人与复仇也摆不开那些秩序的设定了。她忽然觉得好累,那些与自己正敌对着的剧古、张三丈与于破五,是不是也会觉得好累好累?
她似乎这一时才忽然明白了二十五郎之所以执意唱戏的原因,她想起他那一意执迷的戏,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了一丝感动。忽然觉得,和自己一般苦苦修练的武林年少所期待艺成,一踏入就会光彩丛生的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如此现实与残酷的世界吗?他们欲成一艺,所成却只不过一术,杀伐一术,而自己踏入的,并不是自己曾设想的‘江湖’。只是那重重轶序构建的武林罢了,而二十五郎,他的轻喟浅唱,雪雨风霜,是不是才是一场真正的江湖?他那么执执地唱下来的一声永不停散的戏是不是才没违背他所求之‘艺’而没有仅堕落为求存一‘术’。他不是一定要这么做,他这么做只能是因为:只有这种畸零的身份才可以逸出这场不断倾轧的社会轶序之外,以一歌之艺飘摇立足,给自己一点这社会上难能的自由吧?
人啊……魏青芜再喝了一口酒,苦苦道:“殷兄,你说这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四章生
二十五日的林府很是热闹,戏台搭在了后花园里。林家这花园本来小巧,又搭了个戏台,来的人又多,未免就显得逼仄起来。
林夫人本来似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的,有的只说得上一面之缘,却也来了。
一想才明白,却不由悲从衷来:大家伙儿看来都听说了林家关于‘脂砚斋’的事,不知有多少人是冲着看这热闹来的,想看看死到临头的林侍郎是个什么模样。
人生本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是缺乏同情心的,自己的生死疲惫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而轮到别人碰到这样的事了,那就是一场热闹一场戏,大家都是用这看戏的心情来看的,稍以消解一下自己的疲惫与无聊了。
魏青芜只说好奇,扮成一个跟戏班的小厮,也跟着二十五郎混进来了。二十五郎是名角儿,他那天的戏要在傍晚,白日里只一群本地的角儿们应付客人们在闹,直到傍晚才是正经时刻,重要的客人一个个要来,林侍郎与夫人也都要在园中陪着客人看戏的。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戏台前的一众闲杂人等一拨拨地退了,然后才见林侍郎陪着一众老爷官商们来到了台前坐下,然后是林夫人与一众太太们坐在后廊里,然后才正戏开演。先还只是《满堂笏》、《西游记》一干热闹戏文,然后台上静了静,已是华灯初上,轮到二十五郎上场了。只见他正旦打扮,先串了一出《卖水》,然后退下去,再上台时,却穿了一身白衣,扮的却是《窦娥冤》里的窦娥。满座宾客都一愣,没想到今日这么个大喜的日子,林家会点这出戏文。林夫人也一愣,悄悄问身边的丫环道:“是你老爷点的吗?”
那丫环摇摇头说不知道。下面正在窃窃私议着,已听二十五郎在台上开腔道:
……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你把亡化的孩儿荐。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要说这出戏文在这大生日里唱来未免太不吉利,但那二十五郎串得偏偏精彩,众人只顾看戏,倒一时忘了管什么吉利不吉利了。这出戏并不长,一时已唱到法场那出,更见精彩。连台下的仆妇小厮们都看住了,一个个浑忘了要上茶上水,呆立在那里,有的年长的经过世路的看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对魏青芜来说,这正是出手的好时机,只见她扮做个戏班的麻面小厮,偷了戏单,捧着就上了正席前。也没人拦她,只当是戏班里的要林侍郎点下一出要看的戏文呢。魏青芜心下暗喜,只听台上的二十五郎声忽嘶裂,台上却已唱到了这出戏文最高亢的一段,众人只听他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辩,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连连……
台下看客们哄的一声好中,魏青芜却适时把戏单递向林侍郎手上。林侍郎接过戏单才要看,魏青芜却一把抽出了她藏在戏单下的匕首,一着“专诸刺”直在戏单下向林侍郎要害刺去,她要的就是这么个时机,在戏最高潮处出手,她知殷商有本事在那一刻吸引住所有看客,事必后她就可以照她事先探好的路悄没声息的溜走,众看客只怕要这一出戏完时才会看见已经血溅寿筵!
没想林侍郎似早已料到了有这么一着似的,左手里戏单忽向下一压,正压在了魏青芜藏在戏单下持匕的手上。魏青芜大惊,她没想到林侍郎真会功夫,而且这一压分明就是北派王屋山的五行手。她更没料到的是林侍郎早有防备。她应变也快,一着“尖刀解腕”,匕尖倒转,就向林侍郎压下的手上割去。林侍郎手却转为虎爪,一闪避开了她向上的刃尖,扣向她手腕。
魏青芜腕间极为灵活,轻轻一扭,用的是小擒拿十三式里的“倒勾手”,还是向林侍郎的左手反刺而去,然后空着的左手也没闲着,一掌拍出,用的是她山东魏门的‘崔巍掌’,她知这时掩饰身份已不可得了,只有直击林侍郎胸口。林侍郎的左手却迎了上来,一抓握住了魏青芜的左掌,但他左手闪失之下,那匕首的尖锋一下就刺破了他的左手,血溅了些出来,洒在戏单上,戏单上就单露出了个匕首尖来。
魏青芜已知此时最是吃紧,并不退缩,右手与他的左手就较上了劲儿,那片硬木为底的戏单在林侍郎手下被内力贯注,却也不是容易破得的。他们二人另一只手就展开了大小擒拿,相与搏杀。旁人只顾看戏,倒没人注意到身边左近已有二人正在生死相搏。林侍郎似也不想惊动别人,这是一场哑声的惨斗,魏青芜想不到这个看似衰朽的老儿居然有这么好的功夫,自己分明已无力胜出,只听林侍郎口里低声道:
“嘿嘿,脂砚斋,脂砚斋,我总算等到你们了。”
魏青芜手下与他相抗之势已经胶住,心中更觉出不对,‘嘿’声道:“你怎会知我会要下手。”
那林侍郎冷笑低声道:“我本就早就防着,你以为你这些天躲身勾兑楼我不知吗,但你山东名门声名太重,我要抓非要抓你个现场不可。——你以为这次托你们暗杀我林某的是谁?”
魏青芜一愕,只听林侍郎已冷笑道:“就是我自己。我当年提点刑部,一生破了多少大案,会就那么甘心引退了吗?要不是金傲林遭你们脂砚斋暗杀,我手下调查不力,怎么也破不了这个案子,朝廷中有大佬就势攻讦,我会这么早就退隐养老!
我姓林的与你们仇深似海,也咽不下这口气。嘿嘿,今日我擒了你,查出你幕后主使,明日我林某报出去,只怕就又可以名传武林,等官复原职后、再去收拾那帮朝中政敌。这些年,我想了无数方法来找你们,你们也确实踪迹隐秘,我要不想出这么个绝招,自己出钱让你们来刺杀我,想找到你们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魏青芜才知他是怎么事先知道了脂砚斋要来暗杀他的消息——原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她知今夜已无力成事,目下当务之急就是逃,只见她忽一张口,一枚藏在舌底的暗器“小丁”就向林侍郎眼中射去。林侍郎也没料到她会有这手,右手力道一松,偏头就避。魏青芜更不怠慢,一脚就踢翻了桌子,双手已从林侍郎手里挣脱,身子一退,满堂贺客太多,见桌子一翻,人人惊愕,她就专往人多处退去,知道林侍郎也不易追击自己。
果然,林侍郎站起身,怕伤客人,自己正在筹躇追与不追之间,魏青芜已退到了院墙边上。她一击不中,便待全身而退,这里是她探好的脱身路径。哪想她身子才才跃起,墙头就冒出一个黑影,一掌就向自己头上罩来。魏青芜连忙沉身下避,这一避就避到了树影暗处,花园之中看戏的人们还在忙着看那林侍郎身边翻倒的大案,也就没留心看这院墙边上的形势。墙上那人掌力却极为强劲,魏青芜一避虽险险避过,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抬眼向墙头望去,却见一个人的老脸正在墙头上冲自己冷笑,却正是‘鬼子’谷无用。魏青芜一惊,知道他与魔母张三丈形影不离,一转眼,果然见到魔母那张鸠盘脸已露地墙头正在冲自己无声怒笑。
她一惊,身子就待退后,哪想转眼间左首已冒出了于破五。她心有不甘,犹待向右首冲去,——怕什么却来什么,只听一人娇声低笑道:“小兄弟,你想走吗?”
却正是“花飞蝶舞、鹰鹤双飞”不知什么时候已无声无息地窜到了自己的右首埋伏着呢!
魏青芜长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次她是万万走不脱了,但她犹要一战。她没想到自己如此精妙的刺局原来竟是一场镜花水月,处处已落入了别人的算计。无声中,剧古的身形已盘旋而起,向她头上直击而来,她一避,身侧就是路雪儿的峨嵋双刺,她无奈之下,只有贴地滚开,然后就觉腰上撕心一痛,一回头,却是‘魔母’得手,手里已血淋淋地抓着自己的一块肉,脸上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啖的神情。魏青芜心下一惨,知道自己这一下是万难脱险了。
“死——”她脑中绝望地想起了这么个字,然后,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置大敌于不顾,反回头望向台上的二十五郎的所在。只有在这生死之刻,她才明白了自己深心的感受,——原来她的心中已注定忘不了那个人的,那个人的身形已早已锲入了她那本来空虚的生命中。“隙中驹”,她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提在册页上的三个字,这一生真如白驹过隙呀!围困住她的人也为她面上的神情所惑,不由齐扭头看向台上的二十五郎。——他会知道自己就是这么样死于暗夜吗?——而自己混入戏班行刺会不会给他日后带来麻烦?——魏青芜此时最后悔的是:看来自己此生已无望向他一吐情怀,她也是此时才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情怀。——如果生活能够重来,她情愿摆脱掉生活中所有的束缚,恢复一个女儿身,陪着他风风雨雨,浪迹通衢,卖艺一生也是好的。
二十五郎的戏文已唱到了最后一句,他忽然向林侍郎凝目一笑:“你还记得当年屈死刑狱的那个小孩儿耿昭儿吗?”
满场沸沸,他这一声只林侍郎听到了。林侍郎就一愣,却见二十五郎一抬手,已拨下了头上一格乌簪,身形一跃而起,左手一抖那铁簪,直向他喉间刺去。魏青芜此生还没见过这么快的出手,林侍郎大吼一声,五行手已全力击出,他是个高手,那一击之势极为凶悍,魏青芜才知道他刚才分明还藏有余力。然后,场面变得太快,二十五郎与林侍郎一接即退;然后,只见二十五郎抚胸而咳。那么,他也没躲过林侍郎的这全力一击?他为什么下手?难道大伯让自己的一击竟是虚的?意图是引开别人的视线,而他才是真正的“脂砚斋”杀手?魏青芜心中一阵迷茫,然后只见林侍郎一手抓向自己喉间,似要用力握住什么,但他再也握不住了,半晌,他手一松,一串血珠就从喉间簌簌落下。众人尖声惊叫,二十五郎就在众人惊叫声中,一把摘下台侧悬着的串戏用的道具剑,人如飞鸟般向魏青芜扑来。剧古五人也被这变化弄得心中一乱,这一乱间,二十五郎已的把抓住魏青芜的腰带,提着她就一跃出了院墙,人向杨州城外疾奔而去。
魏青芜双目一闭——‘脂砚斋’、‘脂砚斋’,为什么要叫‘脂砚斋’?二十五郎敷粉做戏,名贯八方,她到此时才名白那个组织叫做‘脂砚斋’的含义。
剧古五人在身后疾追。二十五郎身形极快,虽提着魏青芜,身法上一点也没觉累赘,到了那城墙边,他手里忽飞掷出一个飞爪,一爪抓住了城墙头,他带着魏青芜借着那一索之力一跃疾上。索子一飘一荡,他在城墙头停都没停,身子已直接荡到了城外。魏青芜在他腰间都不由暗里为他喝了声彩,然后觉得自己被魔母张三丈抓裂之处撕心一痛。二十五郎是向城西乱葬岗方向奔去的,那里正是魏青芜当日与大伯相会之处。魏青芜只不懂他为什么到了乱葬岗会在那儿停下来,他应该知道后边还有追兵呀。他分明还没气喘,不是跑不动了。二十五郎已把她放在地上,伸手在襟上扯了一块白布就裹在了她的伤口上。魏青芜心中一急,这时还忙不到这个事上呀。她抬眼望向他脸上,他脸上已分明全没有了台上的姿容婉倦,一双黑核般的眼闪着精光。不一时,只见剧古、路雪儿、张三丈、于破五、谷无用就飞腾而至,他们一到,就围着两人布成了一个圈,目光冷冷地望着二十五郎的脸。半晌,只听剧古冷哼道:“好个二十五郎,好个殷商,你可把我们全都给蒙住了,真正的‘脂砚之杀’原来就是你吗?”
二十五郎淡淡一笑,侧着的身形间流露出一股骄傲,他这是一种无言的默认。
‘魔母’张三丈犹难置信,瞠目道:“不会!”
二十五郎却淡淡道:“不错。”
剧古已忿然道:“你幕后主使是谁?”
二十五郎却哈哈一笑,冷冷道:“什么主使?脂砚斋只是个代号,如果称为组织的话,那么这组织之中也只有我一人。”
旁人都难置信,魔母张三丈已嘶声道:“你撒谎,以你年纪,怎么也不可能名成三十年。”
二十五郎叹了口气,道:“不错,六年前我才真正接过脂砚斋的名号。那一年,我误伤了三个人。”
他侧目向荒坟乱草间望去,神情一片悠远。只听他淡淡道:“那三人从此已无再行刺杀之力,后来我才知我是伤错了人。他们当初创建脂砚斋,以高价杀武林大佬以敛财,实是为了别有一番情怀在胸的,我也敬他们这番情怀。他们三人游走江湖,串戏为生,却一力抚养了江湖中一干流落的孤儿。他们三个俱是梨园前辈,功夫不算差,识得人间流离之苦,才做下这番事业。你们枉称高手,一个个俱在武林庙堂之上,知道什么又叫江湖,什么叫做流离?我虽比武错伤了他们,却也应诺他们,要代他们再出三次手,把他们创立的‘弃婴谷’维持下去。这六年,我做到了。
今天就是我收手一刺。这一刺后,‘脂砚斋’从此名消江湖。”
他说这番话时意气凛凛,魏青芜就想到了他夹在《隙中驹》中的那张纸来,他也是个孤儿吗,为什么他对这世上最后的稚弱与不断被侵害的良善如此关心?看来、他潜隐戏班,所谋也大,倒是别有情怀的了。只听剧谷已冷笑道:“嘿嘿,靠杀人以活人,你这般大侠,倒让在下失敬失敬了。江湖中倒有你这般佛口慈心的人在,倒大是不易。”
他言下满是讥刺,二十五郎却面上一怒,旁人讥刺他他可不在乎,但他不能容人污损自己在别人手里接过的事业,他口里冷冷道:“你当那些被杀之人就没有取死之道吗?我接单之前,那三位前辈就已有这个规矩,滔滔浊世,罪恶原多,如果是别的事我也就不会管,如没查到那些人对孩子有过些什么做孽的事,虽酬金再高,我也不会伸手。嘿嘿,‘鹰鹤双搏门’,剧老爷子,在武林好大的名头,但你身为他养子,不可能不知道,他当年为谋夺好友家产,在好友死后,是怎么貌似善人,却一手毒杀了好友三个未足十岁的孩子,——这事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你也是那时才离开‘鹰鹤双搏门’的。至于那金傲林,他一生狎童无数,逼死了多少不肯屈从的倔强少年,这样的人,我就杀他不得吗?嘿,我以杀人以养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难道这就不算是收债?收你们这些高居于庙堂之上,不念江湖疾苦,反一力迫害危逼的武林的大‘侠’的债?”
魔母张三丈已叫道:“我不管你什么收债不收债,你杀了我儿子,——不,你们‘脂砚斋’的人杀了我儿子,今天,不见真章你别想就这么溜开。”
二十五郎忽然一弹手中之剑,指击鞘上,发出木声,冷冷道:“我也没想溜开。
五位,就此罢手,万般皆好。否则、我清吹剑法之下,可一向还无不败之人。”
听到“清吹剑法”四字,那几人面色就一变。剧古眼望向张三丈,口里道:
“你手里的就是六年前曾败武当山苇道长于一剑之下的的‘清吹剑’。”
殷商傲然颔首。剧古面上变色,不只是他,他身边四人神色也变了。武当苇道长号称当年天下用剑第一人,为逼徒出家之事,为一无名之人所败,此后终生不再握剑,好多人都风闻他手掌上只剩了三个手指,却是他败后自削的。剧古五人一听‘清吹剑’之名,由不得就心中一凛,也不由有了同仇敌忾之意。
他以目知会了张三丈,分明已有了联手之意。二十五郎却静静向张三丈道:
“听说你当年丧子,最痛的倒不为此,而是生了一个儿子,本就是为了修炼魔教中的‘啖子大法’,要用这儿子以为‘血鼎’来练的。如不报仇,以你魔教规矩,这大法就修练不得了,此事可真吗?”
魔母嘎嘎而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啖子大法’,我已练成‘八子啖魂’了,你今天就亲自来做那第九子吧,我还找不到这么好的生魂呢。”
二十五郎冷冷道:“血腥之甚,凶名久著,你已练到第八层?那你为了取紫河车,已害过不少孩子孕妇了吧?”
说着,他一弹剑,引声长吟道:“我之所以留下来等你们,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如果属实,今晚就要顺手除掉你的。”
他这话极为张狂自负,张三丈嘎声而笑:“倒要看你怎么除来?”
她语意虽悍,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些虚,侧目望向身边剧古与路雪儿、于破五三人,那三人冲她一点头,已许她共同出手。张三丈胆气一振,一双魔爪已张扬而起,如黑风怪兽,直抓向殷商心口。殷商又是轻弹了一下剑鞘,飘身而退,仰道向天,淡淡道:“天道不仁,我今天倒要代你诛恶了。”
忽然一阵风起,乱坟间就是一大片木叶萧萧而下,剧古身形已盘旋而起。他一出手,就是‘鹰扬淮上’。这是‘鹰鹤双搏门’的绝技,路雪儿也拨刺出手,于破五也打出了他的‘太平拳’。他们各有所图,今日是一意要废了‘脂砚斋’这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杀手。他五人盘旋而至,二十五郎却忽朗笑道:“鹤飞鸢游不能持,碎镜朱颜起唏嘘?——我今日倒要借用你夫妇这两句好句了。”
说着,他弹剑而歌道:“野有蔓草久披离,破愁城外想吹竽……鹤飞鸢游不能持,碎镜朱颜起唏嘘……飘风附梦两由之,叹生笑死问得渠……渠言一臂果长执,何妨风雪鬓眉湿?”
他长歌出剑,魏青芜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清吹剑法’。只见殷小哥儿那剑鞘中却是一把木剑,剑上有孔,迎风一展,风过孔洞,就闻得一片清吹之声。那声音恍如乐声,隐隐约约,缥缥缈缈,曼若有调,散若无腔。他一支木剑在五大高手之间盘旋游走,却全不露惧色。忽然他振声而笑,张三丈已中了他一剑,殷商身上却被‘鬼子’谷无用在左肩头抓出了一个洞。张三丈面色惨变,她修炼‘九子啖生魂’之魔教大法已到了第八重,这时是绝对不能轻易受伤的,一但受伤,万难复原。只听她喉中低吼了一声,一摆手道:“你们站开。”
剧古与于破五一愕,却见谷无用已一脸惊容地先站开了。张三丈一手抓向头上,用劲甚猛,已撒开了她自己的发髻,一头披乱的长发就乱垂了下来。她双手不停,竟一把一把向自己那张老脸上抓去,用的力也大,竟抓出一道道血痕。路雪儿听说过魔教的事,已尖叫道:“是‘解体十三术’!”一拉丈夫,已忙不迭退开。张三丈此时却更见张狂,人忽一跃,已头下脚上,倒立起来,全身破衣飞舞,长发如鞭,卷成一股黑风似地就向二十五郎攻到。
殷商这时也面色严肃,知道张三丈已用上了拚死的法子,他一剑直引,一缕风声就在剑孔中低鸣起来,虽混在张三丈那怪异高叫的声浪中,却也清晰可闻。谷无用看他已被张三丈困住,自己知道帮不上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看到卧倒在一旁的魏青芜,招呼了一声,四人就一齐向魏青芜攻去,他们要藉此以乱殷商的心神。
魏青芜大惊,她腰上重伤,站立不起,只有以‘坑杀九滚’之术满地翻滚乱避,狼狈至极。半晌她见对方虽连伤自己,还没得手,欣幸之余,才猛然明白,——他们不下杀手不是为不能下,而是为这样更可惑乱二十五郎的心志。魔母的‘催魂鬼叫’已一声较一声尖历起来,这‘催魂鬼叫’是‘九子啖生魂’以身饲魔术中‘解体十三术’的历害招法。渐渐只听她声音越来越厉,而‘清吹古剑’的清吹之声却越来越弱。魏青芜心中一惨,痛恨自己帮不了二十五郎,反增负累,正待撞向路雪儿双刺以图自尽之时,却见那边黑风滚滚中一团血色如喷发般爆了出来,那血雨每一点都似劲道极强的暗器。魏青芜心中惨尽,却忽见一抹淡淡的木纹之光在那血雨黑风中荡了起来,然后只觉腰间被人一拉,一个人声在自己耳边轻轻道:“走。”
身后传来‘魔母’张三丈的一声惨叫:“你——好狠。”二十五郎以一式“清城吹角”已废她于荒坟乱草之间!
那其余四人犹在怔愕,魏青芜只觉身子就腾云般飞起,一跃一跃地被二十五郎提着跃向远方去了。
第五章总成欢
那是杨州城外的一处乡间小庙。庙里刚刚烧完了社火,一众村人已经散了,只留下一个为草台班子草草搭就的酬神用的戏台。戏台上这时空空荡荡,刚才的锣鼓喧嚣这一刻都散入江风余日了,而那些油彩花脸也该已经洗尽了吧?二十五郎肩上裹着纱布,怔怔地望着那戏台,他又想起了他曾串过的戏文了吗?
魏青芜的伤势比二十五郎要轻,所以先好了。她在后面二十余尺处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人,想起他以台上惊鸿度影般的身形,心里一时象是恍惚了。她静静地看着二十五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她来讲,他依旧是一个迷。她只知道,她与他初见时,第二天一起去过江边,两个人如男子般兄弟相对;后来她受伤时,初露女妆,他象个沉稳男子般静默相待;再后来,在戏台上,她扮黑头,他演苏三,那场戏文让魏青芜有一种荒诞的感觉,那时,她这个黑头是真的想护住他这个‘苏三’在台上那娇怯的身影呀;再后来,就是刚才,他又上台上妆串了一出戏,她已跟他学会了一出‘拜月亭’了,也本色上台,与他扮做戏中的两个闺中密友蜜情相侍……
魏青芜抬头看了眼明朗朗的天上那轮温煦的日头,心中只觉一种恍惚之感——
这算什么?她本以为做为一个永扮男装的女子,她已注定永远找不到与任何一个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相处的感觉了,但在这个以戏为生的人身上,她似重又处处有了一丝契合之感。她想起刚刚社火中混进来的‘矮轱辘’卜虎,他与这少年似是朋友,似知道他在这里一般。——他也与‘脂砚斋’有关吗?‘脂砚斋’到底与梨园是什么关联呢?只记得卜虎在台上又混串了回丑角,逗得众人大笑,最后口里念了两句道白:人生何来对与错,权且将错来就错……
这一句,让魏青芜反反覆覆在心中掂量了良久,似是这一句已解开了她在如此错乱的生中一个心结。是呀——人生何来对与错?权且将错就错吧。
她看向二十五郎,这个她在如此错乱的生中碰到的第一个心许之人。——如果二十五郎就是那她所难了解的生命中的那一场场她所知所措的‘错’,那也是她爱的‘错’,就让它这么错下去吧。她走身二十五郎的身前,只见他蹲在地上,正用手指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划着:戏……
梦……
人……
生……
然后他似痴了,想起些什么似的,好久好久,最后又划下三个字:总——成—
—空——魏青芜的眼里忽有一股热意,那是泪。——这个她所不了解的人,为什么要‘总成空’呢。她想,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自觉??是能明白那一种幻梦之感的。
她轻轻伸出脚,把地上的最后三字涂掉,想了想,又用脚在地上划了三个字道:总——成——欢————戏梦人生——总成欢……,她不要他成‘空’,她要他:戏梦人生总成欢!她看着蹲在地上似全不解技击之道的二十五郎那孤倦的身影,心里一种感动如水漫长堤似的漫了起来:而这怎么是我要的一个不快乐的你?她觉得一种什么在自己胸中爆裂开来。这一生中,她枉学武技,枉学易容,她即不及他入戏、也不及他的出戏,但无论能力如何,她都要——他戏梦人生总成——‘欢’——的。
她要。
二十五郎疑惑似地抬起眼,魏青芜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宁定的神色。戏台外的余阳照着这个几乎扮了一生男子的女孩儿和一个在戏台上总是出演旦角儿的男子,静静的,静静的,一微凉乍暖就这么在一片静默中浸润了开来。
好多人知道卜虎是最后见过二十五郎的人,所以他们老来问他,“二十五郎到哪去了?”
卜虎不答,最后被逼急了,就一笑:“他跟了一个男人去了。”
旁人大惊,惊罢却也相信了,他原是一个不在他们忖度范围内的人,他做什么他们也会貌似体谅的。不久,江湖中没了‘脂砚斋’,却传出了一对‘妖侣’的消息。再不久,卜虎也离了杨州城,最后见到他的人说,他走出杨州城外,看了这城墙一眼,拍了拍拍板,轻喟似地用他沙哑的嗓子只唱了一句:叹、叹、叹,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是一句苏词,苏东坡的词。时间就这么寂寂地在喧闹的杨州城与沉陷于生活的百姓日常的日子中溜走,他们解得那畸零的一叹吗?——这隙中之驹,石中之火与梦中之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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