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逾制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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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辰时末。
杨觐、田四归西以后,杨赐对家中变故有所警觉,加之其子杨彪因父亲身体欠佳,奏请朝廷调了回来,所以特意任命其外侄杨沣代理总管,统点一干府务。
其人已有四十出头。前额宽阔,鼻翼肥大,一看就是典型的管理专家。面上总堆着亲切的笑容,倒有三分与杨觐神似(回忆起来,杨觐似乎与之还真有些亲戚关系,难怪)。一络梳理齐整的胡须,长至胸前。杨府吏役冠以“美髯”之称。
我特意没带随从,只与两名家将轻骑前往。杨沣闻得我名,慌忙迎进主厅。杨府下人等见“贾宝玉”又回来了,无不惊奇、欢喜万分,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厅外已拥满了前来看顾的好奇者。我望其中史阿不在,顿知这小子跟着杨赐似乎混出点滋味来了,心里颇为不快,只得悻悻地朝众位熟人熟客都寒喧几句。杨沣知道我在杨府的奇遇,见阻止不住,便索性朝众人大笑道:“此乃京畿名头最盛的虎骑校尉颜鹰颜大人!旬月前颜大人受老主人重托,不惜忍辱负重,在杨觐、田四两个贼子手下卧底,这才究发其奸谋,得以严惩。我们小姐也全赖颜大人,这才能够保全清白。颜大人与我等有大恩,还不快来拜见!”
众人闻说,都十分激动,闹哄哄了一阵,便尽数在阶下跪倒。我忙站起来,大声道:“各位请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众人欢声四起,仍是不散。过了一会儿,有人高叫老爷到了,这才渐渐安静下来。杨赐柱着拐杖出来,旁边跟着一貌相秉直的男子,看样子即是其子杨彪。
“哦,杨公──”我忙迎上去,搀扶他往厅里榻上坐好。杨赐笑道:“坐,坐。这是犬子彪。”
杨彪给人一种沉稳老练忠厚的感觉。施足了礼数,“久闻颜大人之名,今日能在寒舍得见,三生有幸了。”
“不敢当。杨兄正值壮年,仕途大有可为。小弟恐怕赶不及。”
杨彪微微一笑,招呼我坐了,又传命敬茶。我长跪下来,抱拳道:“在下得蒙召会,本不想来的。又恐辜负了府君一片盛情,不禁左右为难。”长叹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不过在下已经想好了,杨公的垂宠之恩,只好来生再续。杨小姐聪慧悯柔,得嫁刘公之子实在是天造地成,区区安敢横刀夺爱?”
杨赐闻言,愣了半晌,旋即忧虑地和杨彪对望了一眼。“贤侄此来,难道不是为了看一看丝儿的么?她念汝甚深,茶饭不思,日渐虚弱。唉……也都是老夫惯坏了这孩子,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我心中暗叹,顿时忆起那时进入杨丝闺房,和她尽情调笑的旖旎场面。还有某日里终于了结了这段情时,我心中的无奈与酸涩。俱往矣,印象中,似乎她已经和我不再有联系,更曾听说过她婚嫁之事,而我是时仅是个为之祝福的旁人而已。
硬着心肠道:“杨公美意在下心领了。在下已有妻妾,若还是自由之身,自然会第一个迎娶小姐。”
杨赐无言地叹了口气。杨彪不悦地道:“颜大人这般推辞,难道是看不上我杨家?汝因与蹇巴为恶,早弄得满城风雨,俱言汝与小妹苟且之事。若今日你不应婚事,她还能有脸嫁给谁去!”
“彪儿!”杨赐轻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杨彪垂头下去,仍是掩饰不住地怒形于色。我脑中犹如雷震,霎那间什么都听不见,暗暗惊惧地想道: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我对杨丝虽无逾矩之虑,奈何众口一辞,积毁销骨。我自是无妨,杨丝一介女流,却怎样辩解呢?真是害苦了她!嗫嚅着,神色大变。
杨赐容色不堪地道:“贤侄勿以彪儿言重为怪。原本老夫已决定将丝儿许配给刘公长子,她竟也同意了。可日子一久,待人家送来了彩礼,这孩子却越发的形容憔悴,问她,也不说话。老夫还以为……唉,还以为她病了。后来追问了她的丫鬟,这才知道丝儿她早有意于汝,只是无可奈何罢了。要不老夫也不会如此不顾身份,几次三番向贤侄接出婚事。想丝儿小时大病足三年,老夫以其苦而深深怜之,如若他事,老夫决不至这般忧愁。贤侄……”
杨彪又忍不住接口道:“爹,何必求他这样无情无义之人!”
杨赐斥止了他,柱着拐杖缓缓起身,巍颤颤地长叹道:“老夫深知贤侄难处。若是坚意如此,彪儿便替我送客罢!颜大人年青有为,正该为国出力,圣上对汝也十分隆宠,爱护有加呀。彪儿,若是袁公驾临,帮我招呼一声,为父觉得有些困倦了。”咳嗽连连,便欲迈步回去。
杨彪全不理会我,狠狠瞪了一眼,径去搀扶父亲。这一霎间,我觉得自己理性的天平完全倾倒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感到泪水渐渐模糊了眼角,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杨丝在哪里?我去见她!!”
阿杏仍旧是小姐的玲珑丫头。看见我拾级登楼,没好气地道:“还来做什么?小姐都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我真想把你乱棒打出去,这一辈子也别让她看到你!”
我心如刀绞,沉声道:“阿杏姑娘,她怎么样了?”
阿杏双眼一红,厉声道:“别假惺惺的,你走开!都是你害得小姐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刘公子都准备迎娶她了,可她反倒开始糟蹋起自己来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她的话音到此嗄然而止。我方自痛苦地发抖间,却见小清从她身后闪了出来,一掌打闷了她。我吃惊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听她苦笑着道:“快点进去吧。刚刚你和杨公讲的话,我凑巧又听见了……”她的眼圈微微发红了起来,声音一哽,捂着嘴,拎起阿杏便跃出窗去。我又是难受又是无奈,张口欲喊,却好象在霎那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缓缓摇头,双脚不听使唤地迈进了杨丝的闺房中。
仍是一样的窗明几净。一样的榻上秀着一样的绢丝绉织,卧帐之侧,仍摆放着那盆叶片青青的翠竹萝。但杨丝却不象前次那样,细细地在缝织小衣了。她沉睡在屏风后的暖榻之上,原本俏丽的脸上掩映着不同寻常的灰色。她怎会如此削瘦!
我跪在榻旁,静静地凝视着她。原以为再见到她时,定已恍若隔世,而她恐怕也早已成为某人的妻子。可是不过月余,我们竟又鬼使神差地在“老地方”见面了。她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还是病情在加重呢?
睡梦中的她呓语起来,脸庞上浮起两朵红晕:我知道她仍在发烧,只从她颤抖着的,似乎要随时随风飘去的姿态便可感觉出来。我爱怜地伸手掖紧被褥,又将屋里置放的火炉拨得更加旺了。这种时候,恐怕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罢!虽然我无意吟诗作赋,并且眼眶中,已噙满了忏悔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么久,她虚弱地睁开眼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清醒得让我吃惊。
“颜鹰,颜鹰!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感到和她根本没有任何距离,以这种言辞说话的女子,通常把对方当作恋人,而且会整日整夜地忆叨他。我觉得泪水滑落到手背上,无可抑制。“丝儿,你好些了吗?你是不是不听话,不吃不喝了呢。”温柔地抚摸着她,俯下身,在她发烫的脸蛋上轻轻一吻。
谁相信我会吻她?我觉得自己有所决定,而非刚进门时的那种矫情。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吃不喝呢?”偏是那般柔弱无力的样儿,却硬是挣扎着起来。吓得我赶忙扶稳她的身子,“快躺着别起来。你的病还没好呢,就这样逞能。要么我去叫丫头先给你拿些吃的。”
杨丝面现潮红,娇喘吁吁,眼光却是不可思议地犀利,似乎穿透了我整个灵魂。她被我整个抱紧,在我怀里吃力地道:“你,你别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
我摇摇头,伸出手将被褥拉过来,紧紧裹履在她身上。“别说话,也别激动。我答应你,不再说分离的话了。你若想要我陪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象今天这样呆在你身旁。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别再任性胡来了,看看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子!我会很难过的呢。”
杨丝听话地点点头,那种乖觉而惊怕的眼神,让人心疼不已。真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动情,而我,却只是在坐壁上观,还大谈自己如何挫败了蹇巴的阴谋,如何神勇无匹英雄救美,如何不将此件小事放在心上……
只听她终于低低地抽泣起来,“丝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原以为嫁给刘公子,便不会再苦想着颜鹰,可是、可是丝儿不能忘记,你是我第一个痴恋的男人……”我忽地掩住她的嘴,静静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深深地吻她,迷乱于此刻令人沉醉的情感之中。我不能让她再说下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肩头已经很重很重,怕再也背不动任何情感的包袱了──她喘着气,娇弱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竟感觉到那么地惊心动魄!

我强忍泪水,向她一再保证决不再偷偷地离开,如此整整一夜……
我给她喂水、喂饭。给她讲故事,说笑话。又轻轻地摇着她,哄着她入睡。我从来没有花那么多心思去照顾一个人,而现在我照顾着杨丝,这个用生命的代价追求幸福爱情的女人。
然而,小清呢?她没有再出现,也许,我向杨丝保证的时候,她正在一旁静静地流着眼泪。她不是也曾得到过我的保证吗?
翌日。我知会杨赐、杨彪,要求带走杨丝回别院去。这一要求,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我决定公开和杨丝的关系。不管什么人说什么怪话,不管张让、何进他们会不会对我另加限制,我也决定这么做了。
杨赐知道其女身体很是虚弱,十分不放心地关照、叮咛我,还多次看顾梦魇中的丝儿。我心中难过,斩钉截铁地道:“杨公请放心。她生是我颜鹰的妻,死也是我颜鹰的妻。我决不会不承认这个名份的。”
杨家送行的众人都默默无言。隔了片刻,杨赐长叹一声,道:“你与丝儿如此,老夫也就放心了。她自小嬴弱,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应诺,转身指挥车马离去。杨彪跟在后面突然喊道:“颜兄!昨日在下若有什么言语上的冒犯,望你不咎过往。”
我回头淡淡一笑,道:“杨兄把在下看成什么人了,这等误会,莫要再提!赶明儿待杨丝病愈,再来拜谒兄长和岳父大人。”
史阿终于还是来送别了。远远地看了我们一眼,非常平静地离开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先是白素、后是杨丝,他所看中的两个女子都没有挑选他,而他所有的不快与愤恨,都会加诸在我的头上……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想这些!我的脑袋里,不能装些有用的东西么?
一切都在平静中过去。回了府,丫鬟和府役中多了几十人。直到了别院,我才油然升起不安的感觉来。心道:我自个儿出去一趟,什么手续都没办就又带回个老婆。平常还呜啦呜啦鼓吹男女平等,现在贼喊捉贼,掩耳盗铃,真是太过份了。
见到颜雪,不免也有些讪讪。她只是表情生涩地说了句“夫人早回来了”,便领着家将、丫鬟各忙各的去了,剩下我招呼着小轿径将杨丝抬到了卧房。
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我纵然决计假戏真做到头来不娶杨丝,也不忍心现在就逼她,让她因我而死。小清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罢,她……绝对是明白我心中想法的。
杨丝尚在梦中,被轻轻地安放在小清和我的卧榻之上。两旁加围了屏风,窗房更低垂帘幕,以免使空气流动过强。我特意嘱咐安放两只火炉,彻夜生火取暖房间。杨丝病得这般重法,如果因伤风感冒加重了症状,必定会白白送了性命。
又命厨房将杨丝服的药物煎来,这才吩咐道:“给我叫夫人来。”
丫头们都垂着头,低低道:“我们不知道夫人在哪里,她也没说到哪里去了。”
我大怒道:“给我找!找不到就统统别回来!”吓得这几个丫头逃命一般走了。她们都没有见到我这样发过脾气,可能是今天天气特别不好,也可能是这事儿把我的性情都扭曲了。我只感到对小清无比歉疚,而那么闷闷的不舒畅使我极易光火,什么事情都好象不顺眼了。
我等了一盏茶的时辰,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只望了一眼睡在纱帐后的杨丝,便坐下来淡淡道:“出了什么事,你要对她们这样凶法?”
我咬咬下唇,答非所问地轻轻道:“清儿,你是否很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我很霸道,也不跟你商量商量。”
小清一怔,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无讽刺地道:“你做事从来都是对的,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的感受?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有了你,我就再没有后悔过。唉,虽然不知不觉中,似乎有种力量在改变着我们从前那种平静、无虑的生活。”她侧转了头,轻轻地似乎自言自语地道:“我很同情杨丝,我甚至愿意让她取代我的位置,而我,就可以再无牵挂,自由自在地去做我想做的事。你难道不觉得,我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有那么大的价值了么?也许现在的我,已变得可有可无。你做了大官,有权有势,何必要再羁绊我在你的身边呢。”
我心里大震,无比恐惧地看着她。“清儿,别说这样的话!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请你教我该怎么办。但你千万千万不要这种语气恐吓我。我已经不敢再想那些没有你的日子。清儿……我们总归是夫妻呀,一切事情可以慢慢来……”
小清垂着臻首,轻轻叹道:“你别这样,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苦笑着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其实我要离开的话,岂不是自找霉气吗?我可不想让你再装死骗我回来。唉……算了,我还提这些事干什么,好好照顾丝儿吧,她是个好姑娘。”从我的身边倔强地离开,慢慢走出屋去。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去,不敢出言相阻。我知道她的脾气,她生气的时候,你劝她,她只会更加伤心。但我又觉得她不象前些次那样,对我发很大脾气,而是刻意地压抑着情绪。我觉得恐惧,以及莫名其妙地自责。当这些天她对我避而不见了之后,真是苦不堪言。
杨丝一天比一天好转。第三天时,她已能坐直起来象平常一样说话、吃东西了。她竭力地想见到小清,但我相信她不会如愿。每次从她那失望和惶恐的眼神,以及她那怯生生的语气中,我总觉得难过。我自然知道小清只会比她更痛苦,还是让她一个人再多考虑几天罢。
腊八之后,便又出了件令人烦闷的屁事。刘焉、董扶等奏禀皇帝,欲以我原部三千步卒转屯豫章,其余军队归属五营校尉拨管。北军中侯邹靖不知是不是得了密旨,有恃无恐地命令两队禁军驻扎在别院周围,虎视耽耽。还频繁调动校尉部众,秘密监视谷城一带动向。一时京中沸沸扬扬,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会怎样做。
我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只想赶快疏通关节,能够出京西去。况且家中琐事繁多,小清赌气,杨丝病弱,都需我亲在府中处理,因此虽然觉得甚为不妙,也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大谈“朝廷自有明断,我又何必杞人忧天”之辞,连自己都觉得做作。
待洛阳城中的人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之时,没有当事人(我)参预的反击行动开始了。先是杨赐递上表章,大斥焉等居心叵测,诽谤朝廷。言我乃忠臣、良臣,由圣上亲自册封,自然毫无疑问要统领原部,而位次更在五营校尉之上。又言虎骑职责权限,提出“内以君侯宿卫、外以禁军典诸部”,要我名正言顺地升班马,一副咄咄逼人之势。
此后事情变化得更为惊人。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司空张温、河南尹何苗等联名附合太尉之言。何进更以“君欲其臣子忠,必待之以信。无信不立,故高祖疑忌腹心,至有淮阴侯之乱”大加恐吓。张让也遣人带他口信,必会令皇帝不予考虑焉等奏章,让我放心等等。不过两日,便传出圣旨,皇帝遣使到处宣扬决无罢黩我官职的决定,厉斥北军中侯邹靖,左迁光禄丞。命我部就地屯驻,食该县邑,起用我代理邹靖是职等等。
刘焉等虽未获定罪,也是灰头土脸,难堪之极。一时间洛阳再无人敢轻拈“虎”须,以免惹得某些人不高兴。待定睛看到我派人往奔将军府、三公府、常侍府邀谢之时,又不禁哀叹自己真瞎了眼。
因获荣升,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校尉齐会别院参见新任顶头上司。经过了一番明争暗头,老子的地位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声势大涨,成了真正的御林军头头。这五部校尉的兵力掌在手上,和我别屯于谷城的亲随部众,真是一支人人可畏的势力。而与众不同的是,我是一支独立的,不受影响的势力,我没有与任何官僚显贵的明显瓜葛,也不受宦官的控制。自从佯攻了洛阳城以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厉害。而京畿守备单薄,政治难以为继,那么如取得我的协助,何愁大事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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