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造人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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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记得的,就是耳边呼呼的风声,在下意识中,我愈发抓紧身边的东西,然后便昏了过去……
我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浑身寒冷地哆嗦起来。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睁开眼,便看见黑夜的星光从一穹破旧的房顶上穿行而下,那一点点亮光,要仔细,再仔细地看,才能够看清楚。偏过头,破屋内有一个生着火的灶膛。烟囱是一柱熏得乌黑的竹筒,从屋顶突出,屋内却仍散发着呛人的烟灰。身下是一张竹席,层层的纱布裹着我的躯体,倒象是一只蚕在自己的茧里。
我无力地呻吟了一下,努力回想着家出来,直到现在的那么一场奇妙无比的经历。真不敢相信,我现在活着。那女人呢?她叫什么,她现在在哪儿,她会爱上我吗?哦——她真是个美人!
我从纱中探出一只脚,然而身体一动,便感到身上隐隐作痛。有人包扎了我的伤口,却脱光了我保贵的衣服。是她?我的口袋里还有钥匙及我给某女士的一封信——但愿她(此她非彼她)看了不要误会我。不过,其实无所谓,那是封绝交信:我受够了某女分分秒秒的摧残与压榨,仿佛要生吞活剥我一般,令人再忍不下去。现在我该放松自己了,也为了证实,我不是那种少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
现在,我找到了!我发现了生活的真谛。我应该追求……我不会再愚蠢。我所看到的,是一个重感情、有自尊的女人。她就是我毕生的幸福。
我静默地思索了一分钟后,大呼小叫起来。等了半晌,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走来,心中一喜,想:一定是她了。然而,来人却轻手轻脚的,慢慢将门开了一缝。出人意料,这是另外一个,穿着奇怪装束、面色苍白的女孩。
她惊惧地靠近我,浑身发抖,不敢说一句话。我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心道:我不会又在做梦吧?是啊,我喜欢裸睡,而且也喜欢做些古怪的梦。这人是谁,我的前前前任女友?我的幼儿园老师?我会不会已经死了?
“你……你是谁?”我壮起胆子问道,挤出一脸的笑容。
她倒退了两步,突然害怕地捂着脸,卟地跪在地上,向我连连磕头。我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暗道:不会是我疯了吧,竟会有人朝我磕头!我的上辈子肯定干了不少好事。抬起身,微笑哄道:“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问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女孩使劲地摇着头,大哭了起来,她口中说了好些令人诧异的字符,听起来就象是希伯来文──反正我不懂。
提问的希望顿时化为了泡影。我心道:身上寸缕无存,偏是碰到一个女疯子,命真是好衰。挥挥手,无奈地把她赶了出去。心中又是痴想:莫非这里是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流域?或是神秘的拉德兰蒂斯岛?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身体勉强能动,便裹着被子,到处寻衣找裤。门被反锁着,灶旁的地上杂乱地放着一些木头和带叶的树枝,心里甚至想到仿山顶洞人,结叶而织一裤,大跳草裙舞,乃莫哈莫哈也。呆笑了半天,透过隔着栅栏的窗,察看了一下地形。外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初升的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一些不知名动物在稀疏的灌木丛中跑来跑去。心中一愣,道:不会是火星吧。这种景象,地球上可没有了。我一定是中邪。是不是在某个影院里看过这种场景?不对,这般荒凉,恐怕是金星也未必。
咬了一下手指,疼得差点跳起来。心里便突然可以确定:这儿必不是自己的那个世界了。没有汽车、没有摩天大楼、没有钱,没有我曾经熟知的一切——那个和我一起的姑娘在哪里?她没跳进来么?哦,她一定把我甩了。是啊,她一定是把我单独扔进来的!呜——我好怕怕……
正自狂想,屋外传来一阵骏马的嘶叫声。有人在说着我不懂的语言,是昨晚的那个女孩。她很兴奋的样子,与一个低声说话的人边谈边笑。我赶紧跳上床,紧紧裹着纱被,闭上眼睛。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忖道:进来。一个。妖怪。
有人在开门,一线光照了进来,随后有人将一个包袱摔在床边。睁开一只眼,呀,竟是她,那美丽的女人!她穿的和昨晚那女孩大同小异,让我以为她们在开化妆舞会。要不是那绝美的面容,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她冷冷地,丝毫不假辞色地用手上的马鞭一指,“我还以为你真睡着了。既然醒了,就快穿上衣服,我们必须想想该怎么离开这儿。”
“离开?”我一楞,道:“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觉得很诧异,因为她的双眼,竟也闪现了非常复杂而茫然的神色,与她昨天在无数人的围剿下表现出的冷静、沉着与果敢简直有天壤之别。
不过,无论多么恶劣、多么困难,我一定会毫不保留地向你献出一切,纵然为你而死……抖开包袱,是一整套在博物院才见过的古代服饰——不知道的世界!见鬼,我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这两天脑瓜似乎有点不太好使了。
心里不免恐惧,突然间竟害怕那女人突然从门外消失了。我赶紧快速地试穿那套衣服。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么前卫的服装。喂,喂,拉链在哪儿,扣子呢……这种东西能算扣子吗?怎么没领子?
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张苍白的、充满惊讶和好奇神色的脸伸进屋来。不过马上噗地一笑,又退了出去。我面红耳赤。折腾了好一会儿,女人在门外不耐烦地喊起来:“嗨,好了没有,干嘛磨磨蹭蹭的。”
我打开门,往外望去。外头的光线那么强烈,刺得我眼泪都流出来。我听见她们突然间开始“狂笑”起来,好一阵子,那女孩才慢慢地走上来,边笑边帮我把衣服重新弄好。哦,原来是这么穿的。
我望望脸苍白的女孩,尴尬地问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看着我征询的目光,道:“她叫耶娃。”
“她是……谁?”我又问。
姑娘哼地一声,说:“你难道不会自己问吗?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要对这么小的女孩子打主意。”
我瞧瞧身上的衣服,只觉穿在身上十分别扭,“我……她……那,我可不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心道:我可从不对小孩子感兴趣,我心里想的是谁,难道你会不明白?少装蒜了。瞧你对我冷冷冰冰的样子,肯定是骨子里就有意思了。
自以为聪明得计之时,对方冷冷地甩了句话来,笑容立敛。
耶娃整好了我的衣服,仍不忍离去,痴痴地望着我,突然道:“汉…一次我听懂了她的话,几乎跳了起来;不过她的发音却令人悲哀。我从未听过那么丑陋的声调,也许这与她的白色皮肤、深凹的眼眶有关。
“……汉人?”她结结巴巴地说,眼中充满希冀。
我扇翕着嘴唇,讲不出话来。心里在想:这儿有人会讲汉话,这么说,我们还没走远!定了定神,刚想开口,106突地打断我们,说了一大堆蒙语。那个女孩眼中立刻失望起来,她转过头,默默地离去。眼泪从她的脸颊一滴滴流淌下来。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106眉毛一扬,哼了一声,“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难道不想回去了吗?”
“怎么不想。可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你自己回去好了。我又不会妨碍你。”
106愣住了,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资料,我没有……适应新环境的资料,请帮帮我。”
我一怔,看了看她,心道:你,要我帮忙?有没有搞错。从昨天我们认识开始,我可就从来没能帮得上什么,当然按下电钮引爆你老公除外。现在你竟会申请让我帮忙,嘿嘿,自找的哦。这么个好机会……
“承蒙抬爱。不敢当……不过,我想如果我们彼此之间没有相互理解和认识的话,就不会形成默契以及达成最终目的的吧。”我欲擒故纵地狡黠地回复道。
“你想知道什么?”106似乎一眼就看出我的念头,反问道。
“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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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对我道出始末。是一段惊心动魄、我从未听过、令人费夷所思的故事。她缓缓说来,言辞之中,丝毫看不出思索整理的痕迹。

“看来这件事得从我自己讲起。我‘诞生’于去年,也就是2016年,不过早在1994年初,马夫曼教授和他的科学小组就开始研究超智能的机器人。他们试图制造出一种与人类完全一模一样,但却具有人类所不具备能力的机器;目的是替代现有的人类!到了2014年,才终于由列切斯教授发明了这种最终‘人类替代品’。他的设想不同于马夫曼的‘完全替代学说’,他认为人脑是机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人脑中植入神经性控制芯片,再由机器内壳取代人类脆弱的躯骨,那么这种机器才真正能在智力与情感方面,超过现有人类。他们才能够真正成为世界的主人。”她冷冷地笑了笑,道:“我,就是这样一个特种的机器人!”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心道:她不是人类!她仅仅有着一个人类脑子和外皮、而骨骼甚至内脏都是机器!老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是我长久以来,在生产车间里片刻不停产出的那种东西——106,101,上帝,他们不是人,原来他们都是机器,是被合成的、加工的智能替代品!
呆了半晌,我结结巴巴地问道:“我……你……怎么回事?”
106沉默了一会,接着道:“你很震惊吧。看你的表情,恐怕不能面对这一现实……列切斯是个魔鬼,他以大脑移植术骗取了很多钱财,而以他命名进行的所谓‘科学研究’实验所使用的绝大部分人体器官,都是非法获取的。他曾受到过通缉,然而逃亡到了中国之后,一切都变回了原样。他建造起自己的地下工厂用来生产攻击型机器人;他贿赂了政府要员,从国家殡仪馆窃取了许多人类尸体,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体格健壮、脑机能发达而因意外事故死亡的年青人。和我在一起的101,死亡日期比我早五年二个月。”
106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我看见她的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知道她又开始回忆起和101相处的那些日子了,我本来正偷偷地打量她,觉得她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机器人。可看见她突然瞥来的眼神,便赶忙低下头,无趣地歪着头瞧瞧耶娃:她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但看见我们神情严肃,便坐在一边,俯身抚弄着嫩草。
106突然深深叹了口气,从记忆中挣脱开来,“列切斯的实验最初很不成功。103死于突发性脑机能衰竭,105则因为神经中枢破坏而中途夭折;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列切斯太注重控制人脑;可他制造的芯片无法适应巨大的脑反应,因此而出现错误。”说到这里,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愤慨之色,“我们这些人,到最后只有101和我活了下来,其他的人全变成了实验的牺牲品。我们的命运本就很惨,可是到头来,连自己的遗体都无法得到保护。”
我同情地看着她,道:“那你们……哦,对不起,我想请你进一步解释,你们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呢?是不是他的实验成功具有偶然性呢?”
“我不清楚。”106摇摇头说,“也许是这样的。我知道101的体内,神经控制芯片被减少到只有三百万块;而我的大脑以外,采用了最新的并向式合成块技术,电脑和人脑完全区分,功能却被叠加;但我不知道列切斯还用了其它什么方法,因为我仍和101一样身不由已。我的行为,包括思考和想象力,都好象被什么控制了。这段时间我竭力忍受痛苦,来摆脱某种波率对我的困扰——那种东西你在实验室已经看到了,列切斯在我体内装上了微小的共鸣器,使我全身在某种频率下,处于极度痛苦的脑受损状态,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苦。101曾经希望能想办法取出共鸣装置,然而我们失败了。后来,列切斯挑中了我做为他另一实验的最终人选,而101却要被强制性拆除,你都看到了,他优秀的躯体已经装上了数颗自爆装置,而列切斯甚至希望连他那极其睿智的大脑一同销毁。他真是太可恶了!”
“这是为什么?”
106流下了眼泪,咬牙切齿地道:“无非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罢了。我的成功,使他拥有了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机器人制造技术与经验,他当然不愿另外一个替代品的存在。”
“101和你一模一样吗?”我酸溜溜地问道。
她愤恨而轻蔑地回答道:“当然不。他有着自己独特的思维和创造力,是个令人惊叹的诗人和发明家。他能够忍受控制芯片的强电流打击和对脑细胞的摧残,我还从未见过象他那么……坚强、刚毅的男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他,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我顿时觉得想挖个洞躲下去,脸上一阵燥热:她好无情,这样惨重地打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最冷酷的拒绝,是最恶意的伤害;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毫不掩饰地赞美另外一个……这本身就说明,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更何况,那种恶狠狠的刁难、苛责的辞令,妈的,令我妒火中烧!
“你很爱他?”我低声道,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不属于人类,虽然她长得那么象人类。我不该爱上她,我暗暗地想,又觉得一丝可笑:在那样的环境中结识她,即使只有一眼,仅仅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可以为她付出所有的爱,那决不是偶然的。我从未看到象她那么漂亮、自尊、重感情的女人,可她是一条美人鱼,只是碰巧浮出水面罢了。我……根本不该往那方面去想。
她对我的问题表现出异常的平静与骄傲,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是的。”一时间,我倒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潜意识中,已亵渎了那种纯洁的爱情。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想入非非。
“那么,列切斯为什么要毁掉他呢?你应该比他更优越吧?”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得要命。心道:怎么能让她回答这种问题呢,她刚才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106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静静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我惶然地道歉着。
“我和他之间没有谁强谁弱之分!他爱我,我也爱他。只有把我们当作机器的人,才把我们视作有利用价值的物品!”
我手足无措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没有侮辱他的意思。我非常清楚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从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那时候,我真的很清楚,也很羡慕……”
“算了……”她伤心地挥挥手,似乎不想让我再接着说下去,“我——是因为101坚忍的个性、以及他那独特的魅力而爱上他的,了解他以后,我们在一起很快就找到了克制神经芯片副作用的办法,但那对于教授来说,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他曾秘密地在我体内植入监视装置,用以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天哪,我是多么地傻呀。我仍旧和101来往,我不知道,这种举动会害了他。直到某一天,我才清楚了列切斯的用意,他开始明白机器不可能控制人脑。于是他又想实验合成机械性生物脑。”
“什么?”我没听明白,插口问道。
106解释道:“就是以人脑为蓝本,制造出类似人脑的物质。所有的神经感应都由精密机械控制完成。如果他能复制出这样的物质,那么毫无疑问,那将对世界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可人脑并不能被复制。”我忍不住反驳道:“这是科学而非谬论。就象你,你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106痛苦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是我和机器又有什么区别?我曾经所有的思想与行为都要经过电脑合成;由它们来分析、判断是否合理。你不明白,我能够象今天这么自由自在地说话,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其实我真很羡慕你。你有惊人的判断和思维能力。做事有条理;可我常常不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该怎样做。”
106哼了一声,恼怒道:“人和机器是能够相提并论的吗?你这种人,肯定是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家伙,我不知道和你讲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处。”
我老脸一红,支支唔唔地道:“先说正题吧。列切斯要制造什么合成脑,然后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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