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永远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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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一个方大人实在不算是什么危险人物,所有太监和护驾侍卫都走开了,只远远地围着方应物和天子,但却听不清两人谈话声音。
而方应物一反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在天子下首。此一时彼一时也,这时候当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为好。
天子精力不大充足,先闭目养神片刻,然后才对方应物道:“你以为东宫如何?”
饶是方应物心理素质足够过硬,猛然间听到这句话,也不亚于雷鸣贯耳,一时间竟然在君前发懵。
东宫太子是国本储君,天子竟然问他东宫太子怎么样?这是朝堂政治中最敏感的话题了,特别是在当前特殊背景下。
据方应物所知,成化最后两年时,外朝官僚对天子德行已经死了心,很少有拼死进谏的现象了,就只寄希望于有朝一日改天换地而已。但在这期间,庙堂依旧不安定,仍然有激烈的争斗,那就是太子之争。
这时候的东宫皇太子是已薨纪妃所生的朱祐樘,当年天子只有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儿子,便无可置疑的立为太子。
而如今天子除去万贵妃之外,最宠爱的妃嫔便是邵宸妃。而邵宸妃生有皇子朱祐杬,非常聪明伶俐,极其受天子所喜爱。于是天子就起了废掉朱祐樘,改立朱祐杬的心思。
从宫里宫外的势力来看,万贵妃、梁芳、李孜省等人与东宫不和,是强烈支持废除现太子、扶持朱祐杬的。素来无节操的首辅万安态度也倾向于万贵妃这边。
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外朝大部分朝臣、周太后则是正统派,坚决支持东宫太子。反对另立储君。
这场太子废立斗争,方应物本来觉得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有父亲大人这个东宫侍班在前面摆姿势。自己没必要太过积极,叫别人看去好像是父子双双押宝投机似的。
就是按照历史结果,太子一方借着成化末年第三次天变获胜,自己只要坐享其成搭着父亲的顺风车就行了。
所以面对天子这个问题,方应物真的是猝不及防。而且更大的疑问是,他方应物何德何能,只是个七品给事中而已,天子为什么要问他方应物这个问题?
回过神来,方应物小心翼翼的措词答道:“臣不过是微末小官。生性浮躁、年轻识浅,陛下以国本大事垂询,臣却不敢以社稷为轻率。
朝廷内有司礼监诸公,外有阁臣、部院大臣,此皆国家柱石,陛下可将此事询问,又何须来召微臣答话?”
朱见深抬头不知看着什么,口中漫不经心道:“因为听说你是星君下凡。”
方应物闻言很是尴尬,无知愚夫愚妇瞎起哄也就罢了。天子来凑什么热闹,难道真老糊涂到这个地步了不成?国家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啊!
朱见深收回涣散的目光,瞥了方应物一眼,“你以为朕拿你取乐?你虽然年轻官卑。但却做出过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何今日不敢议论了?坊间传言你是星君下凡,朕倒是有几分相信。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些事情别人或许看不清楚,但朕却能看的清清楚楚。朕看到了什么?你。方应物,在所有事情上做出的决断。几乎从来没有失误过!”
方应物擦了擦汗,奏对道:“陛下这话言过其实了,臣当不起。”
天子突然嘿嘿一笑,“并不是言过其实,情况确实如此。常言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话在你身上却完全无用。
这些年你也遇到不少风云动荡,面临过很多抉择,但你却好像有一种永远正确的气势,这像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么?
朕登极二十余年,见惯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可是看你做事情,每次都是对你自己最有利的结果,偶有小错也似乎是有意为之的卖个破绽
这样的人,除了你没有见过第二个,在碌碌众生中仿佛万绿从中一点红。你若坐在朕这宝座上,睁眼向下面看去,大概也会觉得这一点红很是醒目。”
成化天子因为口舌不便利,说话很慢,中间还有结巴反复,不过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威力。
永远正确这个词可不好随便乱用方应物有些傻眼,头一次觉得朱见深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原先他一直将这位陛下视为昏庸无能、喜欢吃喝玩乐的平常人,只是投胎到帝王家而已。现在才感到,此人确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皇帝。
成化天子对方应物的小心思没兴趣,再次发问道:“想来想去,你这情况也只有星君下凡来解释了。如今朕有难题,便很想知道,你这个永远正确的人,这次该会如何抉择?”
方应物总算稍稍明白了,在东宫问题上天子八成也是有点造难的,所以才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或者说,天子心里憋着这个难题,需要找人来发泄,偏偏方大仙最近风生水起的撞上了。
但为什么要让他方应物一起造难啊,这个问题他方应物此时此刻此地无法回答!
如果遵照正统大义,力挺东宫太子朱佑樘,那肯定会当面惹得天子不高兴,后果十分莫测,毕竟天子心目中是非常想另立朱祐杬为太子的。
若在朝堂之上力挺东宫太子,还能刷点声望,可眼下是两人单独谈话的私人时刻,起居注都记不上,力挺东宫刷声望给谁看?除了当面得罪天子,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特别是天子现在有点神经质的样子
可是如果反过去支持邵宸妃皇子朱祐杬,那更不可能,明知历史大势还要支持挑战失败者,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除非布局能长远到三四十年后,指望朱祐杬的儿子嘉靖皇帝入继大统但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
拿定主意不发表半句议论,方应物便奏对道:“臣从未接触过东宫,也从未见过其他皇子,故而无从判断,故而要让陛下失望了。”
天子抬眼看了看日头,“眼下也正好到午时了”

这意思是叫他可以走人了?方应物连忙接话道:“臣今日惊扰了陛下,如今时候不早,乞请告退。”
天子却道:“朕并非是要让你出宫的意思。”(未完待续……)
如果在勾心斗角的场合中轻易退让认输,那方应物就不是方应物了。他心念一转,便又对梁芳问道:
“在下知道,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被捉拿进了镇抚司,关于在下的一些不实消息大概就是这样传到梁公公耳朵里。那么张贵被捉拿想来也与梁公公有关了?”
梁芳否认不了,便点头道:“是又如何?一个小小捕快班头而已,拿就拿了,难道方大人想要降尊纡贵,替一名贱役向我讨公道?”
方应物却不再理睬梁芳了,立即转身向天子奏道:“陛下!梁芳勾结锦衣卫堂官,捉拿宛平县差役张贵下狱,臣在此弹劾梁芳居心叵测!”
听到方应物弹劾,梁芳只管冷笑不已,连辩解都不屑于,他有这个自信不需要辩解。果然天子也摇摇手道:“此言过矣!”
方应物便再次奏道:“张贵乃是臣做宛平县正堂时,所着重使用过的人选,这点人人皆知。
而梁芳明知陛下召见微臣,然后便指使锦衣卫堂官捉拿张贵严刑拷打,意图罗织罪名构陷微臣,此举足可视为居心叵测!”
梁芳忍不住哈哈一笑,反问道:“这又哪里居心叵测了?正因为你要面圣,我才用心查你,免得出了什么事故,这也错了不成?”
方应物心头大喜,就等梁芳说这种话!便立即驳斥道:“那在下倒要问上一句,是不是圣上意欲召见谁,你梁芳便可以擅自动手审查谁?是谁给你梁芳这个资格?
圣上召见他人。自有雷霆雨露,臣僚命途皆由圣心独断!难道反而要靠你梁芳来左右?
故而你梁芳所做之事。简直就是擅代圣上行威福之事,不知你将置圣上于何地?此等状况。自古以来唯有汉唐权阉有之!”
方应物说的激动,又对天子叩首道:“陛下饱览史书,可曾知道前朝李唐甘露之变否?又岂不闻见微而知著乎!”
成化天子朱见深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也算是说到了心坎上。这么一想,梁芳的行径确实很令自己不爽。
如果自己随便召见别人,都要先由梁芳来审查并臧否人物,那自己这个天子的皇权威严何在?到底是自己说了算。还是由梁芳决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自家这个天子岂不成了被梁芳蒙蔽的应声虫?
在大明朝,被皇帝所纵容的权阉,看似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仍然有一些界限不可逾越。有时候天子漫不经心的没有觉察到这条界限被逾越,但并不意味着权阉确实能这样做。
梁芳也想到了其中利害关系,登时面如土色,意识到自己在此时此刻,可能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机之一!
也是梁公公持宠而骄横的惯了。说话难免随意不谨慎,偏生又遇到了最善于抓漏洞的方应物。刚才方应物那几句话简直字字诛心,把他梁芳推出去斩首都够了!
还有比较要命的是,本来梁公公捉拿张贵企图构陷方应物在先。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在后。所以并非是梁公公得知天子召见方应物后,才故意动手构陷方应物的,只是这两件事巧合的凑在了一起。
而梁公公当局者迷。一直没有想到其中敏感之处,结果又被方应物敏锐的觉察出问题所在。并借此公然大作文章。
即便天子想装糊涂,那也装不下去了。众目睽睽如此多人在场看着。难道天子想当众表示自己真是一个糊涂蛋,鼓励大家今后都有样学样?
梁芳今天第一次慌了神,瞬间汗流满面,当机立断的跪在天子脚边,抱着龙靴嚎啕大哭:“皇爷!此言吓杀奴婢也!”
这看得方应物摇头无语,不禁想起了抱大腿磕头求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梁公公与施春能勾结起来,还真是有共性。
不过不说,梁芳这样做还是有效果的。天子神色稍稍软了几分,念及梁芳的好处,便轻轻叹口气道:“朕知尔无心之失,罪不及此。”
梁公公哽咽着答话道:“奴婢谢过皇爷宽宏!”
方应物冷哼一声,迅速又从看戏模式切换到参演模式,上前对着天子声色俱厉道:“梁芳这等奸邪窃据君侧,乃社稷之患也!臣请诛杀梁芳,以谢天下!”
方应物的话狠辣无比,再配合他那扭曲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杀气腾腾。这叫在场的其他太监悚然一惊,暗暗想道,方应物竟然想把梁芳往死里逼,但这明显不可能。再怎么样天子也不可能杀掉梁芳,甚至重责都不大可能。
说完狠话,方应物就偃旗息鼓,静待结果了。他当然知道肯定杀不了梁芳,所以只是借着机会说几句狠话,显出自己的范儿,替自己扬名罢了。
他们当清流的,话说的越狠,越容易流传开,比如“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之类的。
另外,今天面圣到目前为止,方应物自我感觉表现的有些软,与自己平常塑造的形象不大符合,有可能会生出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故而要拿着梁芳使一使狠,证明自己不负众望与奸邪拼命做斗争了。
朱见深拍了拍梁芳,“你起身来!”他又环视了四周,便觉不给梁芳一些处分又说不过去,总得杀鸡给猴看。
如此天子便对梁芳道:“朕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身上差事太多,暂且将御马监差事交付别人罢,其余不变。”
其他太监闻言各有所思,天子这个处置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是梁公公并没有失宠,大部分差事还保留着;第二是从小因为特殊经历,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天子真被方应物那句“甘露之变”刺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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